我有一双大头皮鞋,虽然它是一双旧皮鞋,也不知道它以前的主人是谁,曾经待它如何,又或者是陪伴了它多久,总之,当镇上那喘着粗气的救济卡车将一车物资倾倒在冬日的打谷场上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它,并顺理成章地拥有了它,这得益于我有一双比同龄人都要大的脚丫子。
我将它紧紧抱在怀里,并未在意它是否还散发着一种奇怪的味道,即便是有,高原上寒冷的北风早就已经把所有的气味都冻在了大地上,包括一切的香味、臭味或者是酸味儿。我将它抱回家,小心放在前炕阳光温暖的炕桌上,趴在炕上仔细打量,它有着挺拔的身姿和高高的鞋帮,已经非常硬朗的骨骼,一双黑色鞋带已经磨出了毛刺儿,但我知道,那也一定会很结实,绝不会在日后的某个时候突然崩断。当然,最令人瞩目的还是它那一双略微翘起的鞋尖,如同半个熟透的果子一样饱满,我也是第一次从发物资的人嘴里得知,正是因为这翘起的鞋尖,它才被称为大头皮鞋。是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但也有令人心疼的地方,便是那鞋面上深浅不一的褶皱,我没有仔细去数,但我知道,这便是它陪伴以前主人所留下的烙印,但无所谓,毕竟从今天起,这双大头皮鞋只属于我一个人。
趁着母亲串门还没回家,我悄悄从瓦罐里挖出一勺凝固了的猪油,用一块抹布仔细为它擦去一身的尘埃,它兴许从南方来,也可能从北方来,乘坐着架子车、汽车或者火车,经历了无数的白天和黑夜,穿过数不清的大山大河,一路风尘仆仆来到我的面前,作为它的新主人,我必须用最为隆重的方式为它接风,即便,那一勺的猪油可能是一家人几天的油水,但此刻,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就算是父母知道后责骂,我也在所不辞。
次日是预料中的好天气,日头洒满整个高原,满目的雪有些刺目,风小了不少,但依然凛冽,吹过脸颊如同刀割一般。我从窗台上取下这双大头皮鞋,在这个藏风的院子里,它显然已经被日头温暖的温柔了不少,就好比性子在烈的牲口被驯服了一般的听话,我将它放在板凳下,脱下左脚已经变了色的棉布鞋,轻轻将脚伸到鞋内,一股温暖瞬间从脚跟升起,我又连忙脱下右脚已经破了个洞的另一只棉布鞋,那只已经千疮百孔的袜子让我突然觉得和这只大头皮鞋有些不配,但犹豫片刻后,还是将右脚也伸进了鞋内。是啊,关于那只袜子,我已经无计可施了,可不管怎么样,毕竟从脚腕往上的部分还勉强能够遮住皮肉。
在绑鞋带的时候,我显得非常笨拙,当然,这也不能全怪我,在村里的同龄人中,还有不少人并未学会绑鞋带,和他们比,我已经很不错了。慢慢站起身,这双大头皮鞋并没有因为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它的身上而反抗,我抬起脚,轻轻踩下去,很舒服,没有一点点夹脚或者磨脚的地方,这就对了,我对它如此的虔诚恭敬,它也理应待我宽厚善良,若不然,那我和它今后的日子岂不是要多了很多的摩擦和不愉快吗?
一步一步,从慢到快,我走出了院子,走进了村子,遇见每一个人,我都会停下脚步,并着双脚,我相信,他们肯定看到了我脚上的这双大头皮鞋,而且无比羡慕,因为据我所知,在整个村里,就只有我一个人有了一双大头皮鞋。
磨坊中,老驴弓着腰拉着碾子,女人们裹着头巾在忙活,我站在碾子的旁边,嘴角上扬,挺胸抬头,看着老驴一圈又一圈地转圈,女人们一箩一箩的箩面,驴蹄子扬起了尘土,空气中弥漫着黄米面的味儿,我一动不动,女人们都开始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直到她们其中的一个不经意间发现了我脚上的这双大头皮鞋,并发出一声咿的声音后,我才满意走开。向阳的土坎上,几名老汉叼着旱烟袋子,耷拉着眼皮东一句西一句拉着家常,我来到他们身边,学着他们的样子斜着身子靠在黄土墙上,长长伸直了双腿,我看到,日头在大头皮鞋的大头上开了花,四散着光芒,将黄土和老汉都装进黑亮黑亮的鞋面里,我用坚硬的鞋跟,轻轻在地上蹭,直到蹭出一个坑来,一名老汉终于从嘴里拿出不知道叼了多久的烟嘴,我记得他说过那烟嘴是一种叫做玛瑙的宝石做成,但此刻,我觉得,那往日里闪亮的烟嘴此刻完全在我的大头皮鞋面前失了颜色。
塬上铺满了积雪,我抬起脚,踩到雪里面,吱呀吱呀,一声又一声,转过头我看到,在我的身后是一串整齐而又清晰的图案,就好比印在大地上的印章一般,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直到在雪地上踩出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圈儿,才停下脚步去数,可圈儿的数目就如同一个谜,不论怎么数都数不清,但我知道,这些圈儿,会在这片雪地上停留很久,直到来年后,它们才会在春暖花开时慢慢消融,沁入到大地之中。
天色渐晚,但双脚感觉不到一丝的冷,虽然,单薄的衣裤无法阻挡寒风的侵袭,可双脚的暖流却一直绵延不断传遍了全身。村庄安静了下来,远近不一的窑洞里摇曳着昏暗的灯光,过不了多久,所有的一切都会沉沉睡去,但我却依然不愿回去,在村里的各个小路上来回走动,脚下传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但我一点都不担心,我知道,那些冻硬的冰碴根本伤不到这双大头皮鞋,就算它们再坚硬或者尖锐,在大头皮鞋前面都会不堪一击。
月亮出来了,星星暗下了,冷淡的月光将老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即便有些不情愿,但我知道我要回家了,沿着月光下的小路,聆听着大头皮鞋与大地在合奏出的乐章,我轻轻推开了屋门,里面一片漆黑,我蹑手蹑脚摸到炕沿前,摸黑解开鞋带,轻轻脱下大头皮鞋,整整齐齐放在炕沿下。
炕头很暖,被窝永远会让人卸下一身的兴奋和疲惫,我一闭上眼,大头皮鞋就出现在眼前,我从被窝探出身子,将手伸到炕沿下面,大头皮鞋并未受到黑夜的干扰,依旧挺着身姿站在那里,和我一起等待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