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嫁甘肃的老舅的二女儿陪同她母亲回到我们的故乡——佳县通镇,专程走访了她二姑(我奶奶)家的老宅院,细致地拍摄视频和照片转发于我。旧时景,今日人,独自海棠花里寻往昔,穿门入巷情依依,一时心潮起伏,感慨万端。
这个看起来凋敝寥落、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就是我和妹妹呱呱坠地、共同成长的乐土。曾经很多次在我梦里和文字中出现的窑洞、院子以及院门外长长的巷子,承载着我和妹妹青草般鲜嫩的时光,记录了我俩最纯真的情愫和来自奶奶家富足殷实的生活。我的无忧无虑、幸福美好的生命体验,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热切的目光摩挲着写意温度的真实光影,陈年旧事扑面而来。恍惚间奶奶从双扇门里端簸箕走来,挺拔高挑的身姿,整齐利落的发型,干净得体的衣着,永远光鲜明朗。她站在璀璨煦暖的太阳底下,抹过发油的头发亮闪闪。爷爷身躯略弯,双手叉挽在腰背后,踱着慢吞吞的步子,在围拢四合的院里看看这看看那,不时地规整不合时宜的物件。奶奶饲养的那群下蛋母鸡“唧唧咕咕”啄食,妹妹在边上踢毽子。玩兴正浓的她早已忘记奶奶委派她驱赶邻家鸡抢食的任务。我准是偷偷地躲在哪个角落看闲书,机灵地防备着小叔小姑,她们总是“铁面无私”没收我的课外书。那时的小叔小姑专管我和妹妹,像警察一样犀利,为我俩“矫枉过正”,用心地塑造美化我们。她俩年纪相仿,风华正茂,一人穿一身白色套装,颀长的背影曼妙迷人……
借助画面微光,由远及近、由外向内慢慢地溯流寻源。那条长巷子面目全非,再不是开阔通达的样子,变得逼仄促狭。小时候高大俨然的廊门经过岁月风霜侵蚀,看上去黑皴皴的,失去了原先的厚重与牢固。只有錾痕明显的石头门洞和顽强的石头门墩还在诉说旧日风光,使人情不自禁念起“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感慨运动才是物质存在的方式。廊门处突显陕北窑洞建筑工艺所特有的泥土与石块粘连结构。那精巧的拱形门洞上方,未返青的黄蒿草迎风凌乱。
入大门,靠右手那户人家的窑洞外观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木格格门窗搭配石板窗台。窗台下面的大火炉应该是后来搭建的,当年像小鸟一样飞出飞进,并未察觉有通行障碍。火炉外侧附着四个功能口的炉体造型太熟稔,与我们小时候用土疙瘩雕镂出来的玩具火炉一模一样,给人无比的亲切感。他家窑洞土壁斑驳,墙皮脱落,可能已经空置了。窑洞对面的那间大平房还在,当年住着这户人家的新嫁娘。
老宅已然物是人非,放眼全貌,萧条凌乱,新生与暮落并存。门框上的红对联半粘半落地垂吊着,鲜艳的殷红也挡不住光阴的菲薄。
一眼就看见那个挂着蓝布门帘的窑洞,它是多年前爸爸和妈妈的家,我和妹妹就出生在这个下窑。现在的下窑门窗被新主人换成了铝合金,门前的石磨也被淘汰掉了。想起妈妈幽怨地眼神,说她怀我时还在隐忍着为一大家子推磨,如今那个刻印过我和妈妈体温的石磨却悄然消失,也许爱恨就是一瞬间的事。院中突兀地堆放着一些杂物,一件废弃的旧式木家具吸引目光,它和记忆深处那个藏过我日记本的红木柜子重叠,那古旧的抽屉拉环使得手指下意识反射蠕动,漫上那年那月青涩的滋味。
下窑直对的上窑就是奶奶家。上窑阳光充沛,爱整洁的奶奶把家收拾得干净通亮,每个物件上都泛着柔暖的光泽。爷爷劝诫奶奶的话犹在耳畔,“住人的地方不要太干净,家里又不是寺庙”。上窑的花格格门窗也被光亮的铝合金门窗替代,水泥抹过的外墙光秃秃的,失去陕北人家别致的窗棂符号。我偏执地以为,只有疏密有致、格格交叉、峁套着峁的精雕细刻的门窗,才能真正构筑出陕北人心中的图符世界。
在下窑和上窑之间,曾经有过三个功能房。从左到右,依次是茅房、柴房、杂物房。在杂物房和柴房前面,有一个偌大的长方形石桌,小时候我经常趴在石桌上写家庭作业。如今这些全然没了踪影,只剩下一堵烟熏火燎的空空的红砖墙。
出大门,就是长长的“郭家巷”。看到它就会想起戴望舒的《雨巷》,我也曾像丁香姑娘一样撑一把绿伞美美地走过。出巷子左拐就是繁华的街道,右上是可亲可爱的故乡人居住群落。邻人们你来我往,相互串门。巷子里有老舅老妗子的家,有我很多很多的同学和玩伴的家。
老妗子的婆婆,奶奶的亲娘,我和妹妹叫老婆婆。有着三寸金莲的爱干净的小脚老太太,对我和妹妹特别亲,在热锅台上捂酒枣给我俩吃。至今还记得她和蔼慈祥的样貌:穿着蓝布偏襟大褂,用宽宽的灰布腰带围裹蓝布大裆裤,蹬着一双精致的黑色裸口尖尖头小鞋,隆起的脚背上露出雪白的裹脚布,手持红木龙头拐杖配合玲珑小脚三点一线稳扎石板地上。以至于后来老师在课堂上讲评作文,说有同学写作文像老妇人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心里很不以为然。暗自嘟哝:我老婆婆的裹脚布雪白绵长,一点不臭。
回首向来欢乐处,几多幻影几多愁。不得不说,照片是一种美妙介质,透过影像,可以重温生命中逝去的旧光阴。这一次借物还乡,慰藉了心中的怀念。
人生是一场顾此失彼的旅程,每个人都是匆匆的过客。我小时候生长的地方,就是我生命中永恒的故乡。走过千山万水,不能忘却自己的来时路。时光带走故乡的老宅,却带不走历久弥新的念想。而故乡,真得成了我再也回不去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