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一个饱含希望的季节,在故乡,立春亦叫打春。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故乡才基本解决用电问题,大多数人家天没黑就吃晚饭,全家唯一的电器就是一盏五瓦的电灯,为了省电,就是那盏五瓦的电灯也是不舍得长时间开着的,那灯哪是用的电,根本就是喝的油。那时候的乡村是热烈而又美丽的,充满了诗意。孩子们总是有使不完的劲,那些无处安放的能量从傍晚开始,被宣泄在各种游戏里。耳熟能详的童年游戏至今还历历在目:藏老猫、斗鸡、挤油、砍老瓦、滚铁环、丢疙瘩……如此,才保留了许许多多幸福和魅力的节日。打春,就是其中隆重的一个。而在每一个节日里,大人是不吝惜用电的,即使是因为一个节日多用了一度电,抑或多出块把几毛钱的电费。
母亲是四川人,连面食都做不好,更谈不上对一些乡土节日的在意了。好在童年的很多时候都是和奶奶住在一起,奶奶是大家闺秀,温婉内敛。尤其难得的是还做一手的好针线。记忆懵懂的年岁里,那些节日的习俗奶奶必是按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一样不落地照办,肃穆虔诚。每当那样的时候,我总会觉得奶奶裹着黑色包头下的瓜子脸美得闪光。
打春的前日。围沟里还有薄冰,风是不入骨了,奶奶围着包头,穿着青灰色粗布斜襟的棉袄,系了勒腰,她裹成的三寸小脚穿了一双很不合适的麻窝子,里面塞了精细挑选出来的干爽的麦秸。村子外围的沟边有旧年干枯的野艾草,颤颤巍巍的奶奶提着布兜,仔细挑拣艾草中段,不是太嫩又不是太老,香气足又健康的叶片。艾草不能是死亡或者生病的,要那种在前一日生命还直愣愣向上,一场突降的寒霜就让它失去水分和养料,在泥土里站了一个冬季的植株。无疑,奶奶是优雅的,她的优雅不是体现在吃穿用度上,而是在那时常衣不遮天、食不果腹的岁月里,奶奶仍然保留着她与生俱来的精致。夜晚的时候,奶奶会就着不太明亮的灯光,找出她百宝盒一样的针线篮子,专注地给我做小春鸡。
针线篮子里有各种颜色的线和布头,奶奶找了一块红色的布头,用剪刀剪出两块大小一样的等腰三角形,又找来小姑姑织毛衣剩下的毛线,那毛线必须是绿色的。她一边把提前准备好的艾叶缝在小春鸡的肚子里,一边和我说,红公鸡绿尾巴,一头钻到地底下。然后让我猜猜这是什么。我猜不到,奶奶会给我提示,说是可以吃的,俺家没有,东头奶家里有。当我胡乱地猜一圈,总算蒙到是胡萝卜的时候,奶奶就会夸我聪明。甚至还会从床头下摸出一粒小小的冰糖奖励我。我总是坚持不到奶奶做完小春鸡,就会歪在奶奶的身边睡着了。打春的那天早上,我会在奶奶给我烤的暖烘烘的花棉袄的袖口处看到奶奶缝在上面的小春鸡,红公鸡绿尾巴,黑豆眼睛,雄赳赳气昂昂的。奶奶给我穿棉袄,说着小春鸡保佑我岁岁平安的话。
早饭后,就是打春这天最重要的时刻了,奶奶会拉着我去打春。她给我一根合手的棍子,带我到房前屋后的每一棵光秃秃的,伸出虬枝的椿树前。让我一边在椿树的身上打,一边说,椿树王椿树王,你长粗来我长长,你长粗来做栋梁,我长长来穿衣裳。这样的时刻我觉得有趣又紧张,这种带有仪式感的习俗让我整个人都毛孔炸开了一般。我一边打春,一边想着是不是真的有一株椿树王。
小一些的椿树,会让我一阵乱打落下极少的一点椿枝。一圈打下来,身上会有一层薄汗,这时候奶奶是不会让我马上歇着的,她总说晾汗了会打疟疾。她和我一起把落下的椿枝一根根捡起来,说那是毛达达,毛达达里含有椿油,当柴火耐烧又没有浓烟。点上火放在锅腔里,哔哔作响。
关于毛达达的童谣奶奶是这样教我的:小脚脚麻又麻,给你娶个毛达达,毛达达在哪来,在南湖放马来……那时候,我总是想知道,为什么小脚脚要娶毛达达?毛达达又为什么要去南湖放马?而不是在沟外围的自留地。如果在自留地里放马,我就可以经常看到毛达达了……
时间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慢。如今的故乡,水泥路已经修到了家门口,还安装了路灯,无论冬夏,夜晚再不是黑灯瞎火。可是再没有藏老猫和砍老瓦的孩子,再没有戴小春鸡的娃,再没有教孩子打春的奶奶,再没有满村子喊“狗蛋”吃饭的娘……在看似荣华的光景里,只有刻骨的寂寥。(刘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