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有病治病。
有的人治病有病。
金木是在失踪了一个多月后才回到盘丝镇的。
他走的那天,女儿已经被老鹰叼走了两天。走出大门,他狠狠的对着天唾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句脏话,双眼通红如同炉膛里的灶火,大伙都知道,他女儿从一生下来就三天两头的瞪眼吐白沫,金木曾带着女儿登过最高的山峰去求药,回来后似乎有些好转,瞪眼少了,个却不长了。弟弟金水对他说,娃就好比地里的庄稼,不长个那是日头不够。金木便时常带着女儿登上村背后的山坡一起晒太阳,几天前,他照旧带着女儿上了山坡,父女二人躺在春日里的黄草上,日头很暖,不一会儿,金木便被晒得睡着了去,恍惚间他觉得身旁有扑棱棱的声儿扇着阴风,猛一睁眼,一只老鹰已经伸出长长的利爪将女儿抓起,金木连忙伸手去拉,却扑了个空,咕噜噜的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当他再爬起身子的时候,那老鹰已经叼着女儿朝望不见头的山那边去了。
我得找回她,哪怕就是一根头发。金木对自己说,他用了一晚上的时间,为自己烙了20个硬邦邦的大烧饼,用一根麻绳穿好,抓起放在门口的小䦆,熟练的将小䦆抛起又接住,手握䦆头当拐杖使。
金水对他说,你还是别去了,那边的山里,几辈子都没人去了,有神有鬼都不晓得,孩儿本来就是个病秧子,没了就没了,我不是还有儿子的嘛。金木狠狠瞪了他一眼,喉咙里沉闷响了几声。金水知道,那是金木发怒的声音,便知趣地垂着头站到一边。金木如同一个出征的将军一样,仰头挺胸,从镇中穿过,引得老人孩子们站在门口观看,却没有一个人敢和他说一句话。
“我哥此去,凶多吉少。”望着金木远去的背影,金水喃喃地说。但谁也没想到,就在人们都要忘记了金木的时候,他却出现在了镇上,双肩被红黄的丝带缠绕,足蹬长靴,身披七彩大氅,领子都是精心的皮毛缝制,头顶一顶锈满金花的蓝色圆帽。当他跨进镇子的时候,人们并没有认出他,直到他一步一步的踏入自己院子已布满荒草的石板房时,大伙才弄明白,是金木回来了。
当天夜里,人们像看一个怪物一样齐聚到金木家中。在盘丝镇,丢了一只鸡,死了一条狗都是能够引起巨大轰动的事情,更何况,人们都以为被大山吞噬了的金木居然完好无损的回来了。昏暗的油灯下,金木将凳子搬到炕上,当着众人的面,撩起那不太合身的长袍,翻身坐在椅子上,盘起两条腿,耷拉着眼,人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也没有人吭声,只是好奇的看着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个怪物一样,但谁都不想离去,都在等金木能够张嘴说话,告诉人们他是否找到了女儿的一丝头发,或者是在山里经历过了什么,但金木却始终一言不发,就连金水,都不敢张嘴问他,一直僵持到深夜,人群里有人打起哈欠,大伙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陆续转身离去,直到屋里只剩下了金木和金水。
没有人知道他们兄弟那夜究竟都说了什么。人们议论纷纷,有说金木估计八成是疯了,瞅那穿着,完全把自己当成神像了。也有的说,金木在山里肯定遇到不干净的东西中邪了,还有人说,前些日子,他亲眼看见天上一连串的火球滚到山里,估计是金木让雷打了脑袋。所有的议论都避不开一个话题,那就是金木有病了,或许是心里的病,或许是脑子的病。连续好些天,村里人几乎都没见过金木出门,大伙也都再没去上门,害怕金木身上的病沾染到自个身上,而最让人捉摸不透的是,金木家的烟囱一连七日都没有冒烟,众人都在猜测,是不是他死了,就连镇子东头的水木匠,都加班加点地在赶制着棺材,在盘丝镇上,不论多么厉害或者贫贱的人物,最终都离不了水木匠为他送上最后一程。
就当大家都快要忘记金木,或者可能更多的人觉得金木就已经是个病人的时候,金木却如一尊天神一般出现在了盘丝镇所有人的眼里。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街头柿子树上已经见不到一片黄叶,阳光刺穿了柿子,用血红罩在了每一个人的头上、身上。金木的院子里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吸引住了大伙的脚步,他同样也被一片血红罩在身上,正襟危坐在院里的木椅子上,金水就站在他的身旁,爆竹刚刚燃烧过的臭味充斥着所有人的鼻腔,有人忍俊不住贪婪的呼吸,他们很久都没有闻到过这种臭味了,兴许是前三年或者是前五年,某家死了人或是娶了媳妇,距离上一场的爆竹声实在是太遥远了,远到有些遥不可及。
“以后就不能叫金木了,要叫金郎中。”说话的是金水,随着他的声音,众人转过身,紧紧盯着金木的脸,看着一片血红在他的脸上炸开,如同把一个熟透的柿子甩到他的脸上一样。金水一字一句的对众人说,金木进山是没救回来人,但是却在山里遇见一个老神仙,得到了真传,能治百病。他还没说完,人群里便一片唏嘘,水木匠也垂头丧气了,看来紧赶慢赶的那副棺材还得再放些时日,等待下一个属于他的主人了。就在众人都要散去的时候,金水提高了嗓门,接下来的一幕,他将为众人证明金木确实变成了会治病的神医,他一件一件的脱去衣裳,只剩下如一个干木板一样的上身赤裸在众人面前,在肚脐眼旁,一个如同鸡蛋一般大小的脓疮散发出的臭味和爆竹声的臭味让众人的鼻腔再次得到久违的新鲜,他挺着肚子把脓疮凑到金木的面前,金木抬了一下眼皮,从宽松的袍子里面三个指头捏着大伙根本就看不清的东西撒到金水的脓疮上面,金水穿上衣裳对大伙说,等不到明个晌午,这个脓疮就和别的地方皮肉一模一样。
金水没有骗人,次日,还是在原来的地方,他当着众人的面撩起衣襟,昨日的脓疮已经不见踪影,甚至看不到有一丝愈合过的痕迹,众人都睁大了眼睛,不一会便窃窃私语起来。柿子依旧被阳关刺穿,血红笼罩着所有的人,老鳏夫文不武从人群里挤到金水的面前,身后跟着他唯一的小孙子连翘,他盯着金木看了会儿,然后将连翘拉到金木的面前,对金木说:金郎中啊,你看我这娃儿,你能给医不。众人随着老鳏夫的声音寻去,看到连翘正在不断哆嗦着身子,金木抬起眼皮,示意金水从屋里端出来一个簸箕,里面放着各种颜色的布包,金水拿出绿色的布包递给老鳏夫,微微开启嘴唇,说出了自从他回到村里众人第一次听的一句话:配柴胡。
很快,金木变成郎中在盘丝镇人人皆知,就连水木匠也动了心思,上一次的棺材卖出,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镇上已经很久没有死过人了,好不容易盼来一个金木,自己却白忙活了一场,闹不好,这副棺材等不到属于他的主人便会成为蛀虫用来繁衍生息的洞穴。
我也许是有病了,水木匠在想。不行的话,我也去找金木看看吧。他往嘴里丢了一个干辣椒,砸吧着嘴又对自己说:对,我真应该找他去看看。水木匠站直了身,背着手离开了自己的棺材铺,两只喜鹊在他离去的同时,扑棱着翅膀钻进了棺材铺子里,落在那副原本是为金木准备的棺材,伸长脖子唱了起来,歌声悦耳而又欢快,低沉而又悲悯,如同新人入洞房般喜庆,又如死者下葬时哀恸。
就连水木匠都没有想到,他的棺材三天后就顺利卖出,镇子南坡上的南老太一觉下去就没醒过来,这让水木匠不由想起金木给他的那包红布包裹的药,并叮嘱一定要配上柴胡,对于柴胡,盘丝镇的人都不陌生,水木匠当天就提着小䦆上了南坡,在路过南老太家的时候,他看清楚的看到,这个老太太正舞动着手里的拐杖和大门外的一群蝴蝶在作战,当然,水木匠并不关心到底是他们谁先惹了谁,倒是在这深秋的日子里,居然还有一群颜色各异的蝴蝶却并未见过。南坡上有着数不清的柴胡,水木匠认真地将每一根柴胡从黄土里挖出,轻轻的在䦆把上磕去泥土,扎成小把剁去茎叶,小心翼翼的放满一布袋后方才下山回家,清洗干净后剪成小块后,这才如同打开一道神秘大门一样解开金木给的布包,那里面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象,如梦又如幻,各种颜色交织在一起,比天上的彩虹还要炫丽,放出的光芒洒满了棺材铺的每一个角落,他揉了揉眼睛,那色彩在他面前的布包中流动,他伸出手去触碰,却什么也没有摸到,各种颜色毫不费力的穿过他的手掌,感觉不到一丝痛,也没有一滴血,那深色的血管和浅色的皮肉同样也被罩上梦幻般的色彩,水木匠回过神来,连忙将抓起柴胡放进药中去一口吞下,他清楚的看到,这些奇怪的色彩在穿透了他的肚皮,照亮了屋子里的那副棺材,水木匠想用被子捂住,但却无济于事,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这些颜色慢慢的散去,最后变成一个银色的亮点后突然消失不见。一连几天,水木匠都沉浸在这些颜色中无法自拔,直到南老太的儿子找到他来要一副棺材。
日子一晃就到了冬里,在盘丝镇这个小镇上,只需要一场大雪,便会断了那原本就没有几个人进出的唯一通道。群山如同攥紧的一个拳头,将盘丝镇捏的阵阵发痛,同样一起痛苦的还有盘丝镇的风老大。在这座以耕种活命的小镇上,牲口是人们祖辈以来最亲密的伙伴,有时甚至比人都金贵,比如风老大的这头毛驴,已经在风老大的地里来来回回的耕耘了快三十年了,那是风老大的父亲风老二留给儿子的唯一财产。为了让老态龙钟、牙齿掉光的毛驴能够将干草和麦秸咀嚼,风老大将原本已经铡的很细碎的草料又放到锅里蒸,门口堆积起来准备过冬的干柴每天都变成一缕青烟和灶膛里噼里啪啦的火焰以及箅子上散发着一股酸臭味的草料,围坐在炕头等着吃饭的老婆和孩子敢怒不敢言,将家里唯一的铁锅让给风老大,娘们几个每天都要等给牲口做完饭后才能使用锅灶,那半拉子小子刚有了一句怨言,迎接他的就是风老大的一顿揍,从此后,谁都再也不敢和毛驴抢锅灶。风老大对老毛驴关爱有加,但是还迎来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事,那头灰白相间的老驴终于在一天倒在圈里,任凭风老大掐人中、灌淡盐水,最终也不过是颤巍巍的站起来,对槽子里蒸熟并放了几个窝头的草料耷拉着眼皮,半死不活的没有一丝动响。着急坏了的风老大牵着老驴,如同搀扶这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一般毕恭毕敬,挪着细碎的步伐,一步一步的牵到了金木的院里,排在还不算太长的人群后面,他一边轻轻抚摸着老驴的糙毛,一边轻轻的对老驴的长耳朵说着细声的话儿,害怕老驴着凉,他还特意将婆姨的花褥子披在老驴背上。即使如此,大家伙也并没有对他的毛驴产生多大的兴趣,人们所关心的是能够尽早的排队到金木的面前,赶紧给瞧了病,领了药回家去,并没人会关心风老大的毛驴到底是穿了花裤子还是红袄子,是不是能够听懂主人那一句句贴心话儿。
好在时间并不长,金木瞧病,比那些所谓的郎中要快的多,他不号脉,也不看舌苔,更很少去问长问短,只是静静的听完后抬一下眼皮,就让金水丢出一包药再加上“配柴胡”三个字。前些日子,虽然已临近深秋,但南坡上日头好,地还没上冻,在水木匠的带领下,那些瞧过病的或者没有瞧过病的,都纷纷扛着小䦆头上了南坡,将南坡几乎翻了个遍,所有的柴胡不论粗的细的,都被全部挖了出来,剪去茎叶留下根须,大家都知道,总有一天,柴胡每家人或者每个人都会用得到。
老驴真让金木给医好了,这次他给的是一黑布包的药,风老大当天就将药拌在了草料里,并放上一把柴胡,那一包药到底是什么,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就如同一道闪电一样钻进了草料里面,说来也奇怪,当晚吃了那顿材料后,老驴就如同新生的驴驹一样,不断甩着尾巴刨前蹄,鼻孔中呼噜噜的喷着热气。风老大将它从圈里牵出,老驴仰着头呜哇呜哇的叫起来,那声音就好比对着大山歌唱,风老大隐约感觉到,不知道是他牵着老驴,还是老驴牵着他,他们就好比牵着一根绳的一对老兄弟一样,出了院子老驴在大门外的雪地里结结实实的一起打了个滚,从雪地里爬起来,迈着稳健的步伐朝村西头而去,风老大依稀记得,在村西头崔寡妇家有一头母驴正处在发情的年纪,可这头老驴,年轻的时候明明请人给骟过了,就连他自己,脚下似乎也生起了风,和老驴一起挺着胸仰着头朝崔寡妇家而去。
皮家是盘丝镇最大的一户人家,虽然和外面的那些大户人家相比起来,皮家估计连人家的佣人都比不上,但在这里,最近一起响起娶婆姨的唢呐声,却还是皮家,皮家大小子皮二灰娶了同是镇上的格家的姑娘格小格,说起这格家也有些来头,虽然穷但却一直强调自己家祖上是满人,因为大清朝灭亡才逃到盘丝镇上默默种地活命,尤其是格小格,总是穿着一身布满各色补丁的对襟袄子,看人都要低着头看,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都要对着仅剩了半块玻璃的镜子,噗嗤一口给木梳上吐上唾沫,将脑门上的刘海紧紧的梳的贴到皮肉上才算了事,即使在头发上隐约能够见到几句虮子的尸首也毫不在乎。他和皮二灰成婚的那天夜里,好事者蹲在屋檐下听房,里面静悄悄的没一丝动静,就当大家失望要散去的时候,屋里传来了格小格的声音问皮二灰:有水么,皮二灰答:有了。屋檐下的人又提起神来,将耳朵紧贴到门上,就怕错过了任何一个声响。过了会,屋里又传来格小格的声儿问:热了么,皮二灰答:热了。然后又没了动静,正当大伙都忘记了自己是谁的时候,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来不及避开的几个人接二连三的到进了门内,格小格手里端着一个大马勺,里面的水还冒着热气,等不及地上的人爬起来,一大马勺的热水全浇到所有人的身上,有人被烫了头皮,也有人被烫了后背,可怜的水木匠当晚也在,已经死了老伴好些年的他也想凑个热闹,却被那一大马勺的热水泼到裆上,当下就捂着裤裆和猴子一样连蹦带跳吱哇乱叫的蹦了出去,据说,好些天水木匠都没开门,那一烫,彻底让水木匠见了盘丝镇上的每一个大姑娘小媳妇都不敢正眼相看,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手艺上。
五年过去了,皮二灰的父亲皮大白就一直盼着抱孙子,但孙子不但没抱成不说,反而是皮二灰和格小格越来越水火不容,家里的的家具五年来已经换了六七茬儿,就连一寸厚的大水瓮,都让格小格一脚丫子给踢出一个窟窿来,皮大白也想过要不把格小格给送回娘家不要了,重新给皮二灰再寻个婆姨,可格小格似乎看穿了这个公公的脑子,第二天就提着菜刀,咣当一声扔到皮大白的脚下,冰冷着脸说刀坏了,要重买。皮大白拾起刀刃上全是口子的菜刀,撩起袖子不断擦拭额头的冷汗,他想叫皮二灰,却喊不出声,只好两个指头夹着菜刀灰溜溜的走了。
格小格虽然蛮横,皮二灰却并没有怂下来,有一次,全镇的人都看到,皮二灰举着擀面杖,追着一溜小跑的格小格到了娘家,老丈人护着姑娘和皮二灰理论,皮二灰抡起擀面杖就朝老丈人劈了下去,多亏头上的一支老槐树伸出了一个枝丫挡住了擀面杖,不然的话,水木匠也不至于三四年都卖不出去一副棺材。
自从金木医病传开后,皮二灰也动了心思,也不知道是用了啥法子,还是咽下去了多少口水,最终说动了格小格,两口子相约来到了金木家。过去,他对金木不屑一顾,论起家世,他是盘丝镇最大的家户,还娶了大清朝的满人,金木不过是个连嘴都经常糊不住的破落户。但时过境迁,如今的金木是全镇人赖以治病的郎中,自己是个和格小格战斗了整整五年的病人。皮二灰也清楚,再厉害的人,再有钱的人,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都怕病,如今,自己和婆姨格小格已经整整病了五年,没人能够医好他们的病,也没人敢医,在金木的面前,他不得不放下往日自以为是的傲气,偷眼瞥了格小格一眼,往日那个抡菜刀、舞擀面杖的格小格也低眉垂眼,一副娇弱让人心疼的样子。
在金木的示意下,金水为他们二人分别递过来两包药,一包红布包裹,一包紫布包裹,二人低着头小心翼翼接过包裹,金木同样微启嘴唇,说了“配柴胡”三个字。皮二灰两口子回到家,却苦于家里怎么着也找不到柴胡,当全镇都在忙着挖柴胡的时候,他们却帮着战斗,这是他们夫妻结婚五年来的第一次共同完成的一件事情,便是结伴去镇上,挨家挨户的去讨要柴胡,但就连格小格的父亲,也谎称自己没有,整整一天,两个人连一根柴胡也没有讨要到,索性就提起提着小䦆上了南坡,在冻土里一起寻找,找到一两株得以幸存的柴胡后,皮二灰便在地上点起烟火,格小格撩起衣裳扇风,直到将土融化了,才顺利挖出柴胡,三天后,他们终于凑齐了十来根。金木每次都说配柴胡,却并未说配多少,两人只好将所有的柴胡都切成段,和着包裹里自个还没来得及看清的药一起倒进嘴里。第二天,人们便惊奇的看到,格小格挽着皮二灰的胳膊从家里的大门走出来,紧跟在后面的皮大白也被老伴挽着,端着烟锅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往年的二三月里,是盘丝镇最忙的时令,沿着盘丝河两岸的土地被切割成了小块分到各家各户,只要地一解冻,地里就开始有了劳作,大家互相寒暄,煨燃了被冰雪浸泡过的玉米茬,或者地畔的干蒿以及从地里搂起来的鸡毛蒜皮和枯枝败叶,用不了几日,这些地便泥土芬芳,一派繁忙景象。地虽不多,但在这个多难的日子里,盘丝镇却从没饿死过一个人。今年的盘丝镇与往年大不相同,两只疯狗站在地畔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你呲牙它也呲牙,一群乌鸦在地上疯狂的盘旋,一会上一会下,每次都卷起了地上的干黄土,就好比把一个石子扔进盘丝河的水潭一样,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满地的鸡毛蒜皮驴屎马尿被寒风吹到角落里,又被枯枝败叶严实的盖住,日头一晒,便有一股子奇怪的味道窜了出来,刺激着地里的乌鸦不断的在空中翻腾。
地里如此的光景,但金木的院里去热闹非凡,原来的荆棘大门被拆掉烧成了灰,土墙也推倒重新垒砌,整整齐齐的列队在两旁,木门用的是盘丝镇上最好的料子核桃木,宽约三尺的一个门扇,是核桃木最粗的部分才能够解出的板子,毫无疑问,盘丝镇人供奉了很多年的那棵核桃树已经成了金木家的门面,两只镀铜的黄金门环,是来自米铁匠的手艺,这是他从师傅那里学来后三十年都没施展过的绝技,门上雕着左龙右凤,那是水木匠的杰作。这些题材,以往都是出现在棺材板子上,可众人将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因为其余的题材图案,他几乎都不会。大门两侧,同样是来自水木匠刻上去的一副对联,字是皮大白题的,左边是:潜龙深山 妙手回春鼓乐齐鸣,右边是:金凤临水 去痛除疾欢天喜地。皮大白是盘丝镇上为数不多能够识文断字的人,据说他为了这16个字,查阅了家里所有能够查阅的古书,最终认为只有这16个字,才能够勉强说清楚金木给盘丝镇人带来的福音。跨过枣木的门槛,金木的院里的破房也换成了新房,那是大家伙花了一个多月才修建好的,红的墙,青的瓦,就连屋檐都是翘起来的,下面还挂着米铁匠专门打出来的四个铃铛,随风一吹便叮当作响,像极了在葬礼上的唢呐声,悲伤而又明亮。金木也不再坐在那把木椅子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长六尺,宽三尺的木床,这同样也是水木匠的杰作,结实的靠背和雕刻着龙凤的左右扶手看得出,水木匠将毕生的手艺都用到了金木身上,木床中间是一个刺绣的棉布蒲团,那是崔寡妇一针一线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纳成,里面是最新鲜的棉花,足足用了十斤,自从男人死后,崔寡妇就再没有锈过东西,但在金木的这个蒲团上却下足了功夫,她觉得,正是有了金木的神药,自家的母驴怀上了风老大家叫驴的小马,等顺利到了日子,这头母驴便会顺利生下一头小马,那一定是一头有着红色鬃毛、大毛毛眼以及白色肚皮的小红马。
盘丝镇的日头都比前些年顺利了许多,大家热的时候,就会有徐徐清风,冷的时候,便会及时出现白日暖阳,就好比今个的日子,一大早的空气里弥漫着寒冷最后的挣扎,不一会,等人们睡够了觉翻身下床,迎接他们的便是暖洋洋的白日头。
清明节后,盘丝镇的人除了每天去排队到金木家求药之外,都不约而同的提着小䦆、老䦆和铁锨出现在盘丝镇的各个大小山坡之上,金木的药好求,来者不拒,但却总缺关键的柴胡,经过去年一个深秋,南坡上到处都是绊人的坑,大伙心里都明白,少了柴胡,金木的药就失去了作用,当下之急就是抓紧时间把柴胡备足。他们低着头,有的人甚至趴在地上,一寸一寸用目光扫过,就怕错过了任何一个才露出嫩芽的柴胡。一坡人黑压压的趴在土坡上如同在大海里捞针一样,每天下来,幸运的人总能寻得三两根柴胡,大部分的人三五日连一根也寻不着。
第一个在北洼发现柴胡的是镇上的泥水匠一声雷,说来也巧,人们都在南坡上玩命般找柴胡的时候,一声雷做了一个梦,梦里梦见自己的爷爷一声吼带着他来到北洼地里,那里长满了望不到边的柴胡,每一根都如同小指头般粗细,一看都是生长了百年以上的老柴胡,次日一声雷看到北洼地的柴胡的时候,按捺不住自己的心跳,大吼了一声:柴胡。这一声呐喊,就如同三月的一声炸雷,震的南坡的黄土都微微发颤,正在南坡趴在地上的人们猛的翻身而起,提着手里的小䦆、老䦆朝北洼奔涌而去,横在他们面前的是盘丝河的小石桥,不断有人从不太高的石桥上跌落,又从不太深的河水里趴起来,带着一身的水继续追随人群,老鳏夫文不武趴在了石桥上一动不动,血水从嘴角渗出,染红了石桥上的黄土,他起先还在数着,一只脚、两只脚,有米铁匠的,有水木匠的,还有崔寡妇的,他们从他的背上、头上踩过,文不武就这么数着,直到数不过来的脚、数不过来的人时,他感觉到,后背上似乎有几百个大锤在敲打,将胸腔里最后的一口气锤出来就再也吸不进去了。
云盖天回来的时候,文不武还没有下葬,他的弟弟文不平将尸体摆在了镇大院里,要给他的兄长讨个说法,天正热了起来,草席下滴答滴答的滴着一股子让人都捂鼻反胃的怪味儿,文不平头上扎了一块孝布,屁颠屁颠的跟在云盖天的身后,一声声的呼喊着镇长,脸上笑的如同三月里的桃花一样,丝毫看不出有任何悲伤。
“云镇长,你得给我哥讨个公道。”文不平的头眼看就要抵在云盖天的膝盖上。
“这个老光棍咋死的。”云盖天自去年秋里就离开了盘丝镇,每年,他的七个丈人丈母娘,还有数不过来的大舅子小舅子大姨子小姨子以及各种姑舅姨等,全部都转上一圈至少也得花上几个月的时间。
“让人给踏死了。”文不平垂着头,隐约感觉到身后飘来一股子刺鼻子的香味,就好比猪油在锅里化开一样,让他止不住的咽了一口唾沫。
“谁踏死的?”云盖天接过七姨太大妙递来的盖碗,抿了一口问。
文不平一边咽着口水,一边将文不武的死细说了一遍,当然也忘不了添油加醋,说文不武的脑袋都被踩扁,就和相片一样薄,身上被踏出了七八个深浅不一的坑,骨头都碎成了渣渣,最后,他又使劲挤出了几点眼泪。
“没想到,我不在,镇上还出了个神医。”云盖天放下盖碗,对于文家兄弟,他丝毫没有兴趣,倒是金木让他来了兴致。
看着云盖天转身要走,文不平便扑倒在地,紧紧的扯着云盖天的裤腿,云盖天想踢开他,却碍于大妙站在身边,只好清了清嗓子,应承文不平回头再仔细调查,看踩死文不武的真凶到底是谁?但文不平却不依,非要云盖天给出一个说法,云盖天就反问他该如何处理,文不平这才告诉了自己的真实意图,盘丝镇的人每人一家给他两根柴胡,这事就算了。
云盖天此时并不知道产柴胡的盘丝镇上也会缺了柴胡,当场就给云不平写了手书,并盖上了盘丝镇的大印,云不平这才满脸堆笑,一步三跳的推着他哥那已经发臭的尸首来到盘丝河边,瞅了瞅四下里无人,就推起车辕,噗通一声将尸首倒进了河里,在尸首上,他早就绑上了两块大石头,足以让文不武在盘丝河底的烂泥潭里化成泥。
次日,云盖天便带着大妙到金木家而去,远处河滩地里,是一人多高的荒草,乌鸦在头顶疯狂盘旋,大片的南坡被翻了个,褐黄色的黄土刺的云盖天睁不开眼。他凭着镇长的特权穿过长长排队的人,第一个到了大门口,又认真的读了一遍门口的对联,这才拄着手里的文明棍,扶了扶鼻梁上的石头镜,使劲咳嗽了一声,人群里没有一个人对他的到来感兴趣,大家整齐站成一行,翘首望着紧闭的大门。云盖天有些生气了,虽然说离开了盘丝镇几个月,似乎全镇的人们都已经变得不认识他,让他往日带着大妙、大花等姨太太在街上招摇而过的骄傲一丝全无,但他是镇长,是盘丝镇的父母官,在公众场合,他必须强忍着自己的怒气,提起文明棍,朝核桃木的大门戳去,梆梆梆的声音过后,院里响起了细碎而又慌乱的脚步声。
“云镇长,你回来啦。”金水在里面向云盖天打招呼。
“少啰嗦,把门打开。”云盖天朝金水喊道。
“镇长,我不敢啊,我要一开门,这些人都涌进来了。”金水求饶着说。
“狗屁,看谁敢。”云盖天抬起手招呼了一声,两个戴着大盖帽子的年轻人便凑了上来,金水认得他们是镇上安民队的兄弟俩,哥哥叫火烧云,弟弟叫火烧山。
云盖天对火家兄弟俩叮嘱好,让他们守好大门,金水这才小心翼翼打开大门,将云盖天和大妙放了进来。
院子里除了金水,并无他人,云盖天环视了一周后转身问金水,是不是金木成了神医,金水也不敢含糊,使劲点着头说,不算是啥神医,就是给镇上的人能看病。云盖天没有见着金木,在这个巴掌点大的盘丝镇,没有谁不认得谁。金水在他的追问下,颤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来一张麻纸递给了云盖天。
那麻纸不大,扭扭歪歪的写了约莫二十来个字,在署名的地方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写着:三黑子。还没等他再继续追问金水,金水便将事情的经过说给了云盖天。昨个半夜里,来了一拨人,二话不说闯进他们家,将金木从被窝里赤条条拖出来给披上一个红绸被面后就往出走,金水追了上去,为首的一个黑汉子丢给了他一袋子钱,同时也丢下了这张麻纸。
“给土匪绑了,三黑子是黑水沟里的土匪,人黑、心黑、钱黑,才叫三黑子的。”
云盖天对金水说。
“噗通”一声巨响,云盖天和金水朝着响声望去,两扇厚重的核桃木门轰然倒在了地上,门外的人一拥而入,火家兄弟来不及避,就和老鳏夫文不武一样,瞬间就被大家踩到脚下,大妙吓的吱呀一声,如同一直可怜的小老鼠一样钻进云盖天的怀里。涌进院子的人群并不理会他们三个,而是蜂拥到那张摆放在门口的木床前,云盖天连忙呼喊火家兄弟,火烧云和火烧山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他们比老鳏夫幸运多了,虽说也不知道挨了多少脚,但总算没有被踩得断了气。
“放枪!快放枪!”云盖天朝他们大喊道。
两人捡起原本挎在肩上的长枪,拉响枪栓,朝天放了两枪,人群这才安定了下来。云盖天一手拄着文明棍,一手搂着在哆嗦着身子的大妙,从人群中走到木床前转过身,举起手里那张麻纸朝大伙喊道:金木被土匪抓走了。
人群开始沸腾起来。片刻后,水木匠说自己家的刨子最近刨不动木头,要金木给治治。
崔寡妇说:他的母驴半夜总是叫,也要金木给治治。
皮二灰说:他家的尿葫芦半夜里总是发出怪声,也要金木给治治。
一声雷说:他觉得自个说话声变小了,也要治治。
………………
“金木都能治这些?”云盖天问金水。
金水点了点头。
“奇了怪了,没见过。”云盖天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安抚人群,他示意火家兄弟站到身边,端着长枪对着人群,然后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大致意思就是,金木不论是不是神医,都是盘丝镇的人,作为镇长,他一定要想办法把金木救回来,就七天,七天的功夫,一定让金木一根汗毛不少的回到盘丝镇上来。
在救金木这件事上,云盖天却犯了难,若不救,盘丝镇的人恐怕不会再认他这个镇长,再说,他也亲眼看到了刚才的情形,对金木充满了好奇,恨不得金木此刻就出现在身边,若是要救,盘丝镇只有八个安民队员,六条长枪,得去县里调人,可又不能暂时将金木的事情告诉县长,万一金木是个假神医。云盖天犯了难,就连依偎在身边的大妙都觉得烦。前思后想了整整一夜,云盖天决定亲手为县长写一封信,在信里他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说自个家的六个姨太太都被三黑子掠走了,需要县里增援救人,为了掩人耳目,他让火烧云将六个姨太太都暂时关到房内,又让火烧山带着亲笔信前往县里。
第一天,盘丝镇上静悄悄的,几只喝醉了的鸭子在街上目中无人的互掐,谁也不服谁。
第二天,盘丝镇上下起了小雨,让原来就泥泞满地的小路更加寸步难行,云盖天望着院子里的草丛里钻出了很多很多的蚯蚓,在泥水里将身子拖得很长很长。
第三天,天晴了,云盖天还没来得及吃早饭,水木匠就找上门来,云盖天安慰了他,让他回去等信。
第四天,崔寡妇、一声雷、皮二灰牵着格小格的手,一起涌进了大院,云盖天连忙呼喊火烧云阻拦大伙,大家高喊着问他,都四天了,咋还不出发去黑水沟,云盖天连忙堆着笑脸给大家解释,但人却越聚越多,云盖天只好将自己关进屋里,让大妙用两个棉花蛋子紧紧塞住自己的耳朵。
第五天,镇上又安静了下来,晌午时分,云盖天有些坐不住了,带着大妙,架起石头镜,拄着文明棍出了院子上了街。街上空荡荡的除了有些发烫的日头之外,云盖天就看见一头母猪带着一群猪崽大摇大摆的在街上列队而过,时不时的还停下脚步用鼻子在这家门口拱一拱,哪家门口拱一拱。顺着老母猪的目光,云盖天看到,镇上所有的人家门口都挂着一把铁锁,他不由自主的跟着老母猪的脚步,一直晃晃悠悠的走到皮大白的大门口。
“云镇长,你咋没去救人。”说话的是皮大白,云盖天只顾着跟着老母猪,没有留意到皮大白此时站在自个面前。
“火烧山还没把人带回来。”云盖天止住脚步,对皮大白说。
“你还真有闲心,全镇的人都去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除了你们,就剩我一个人了。”皮大白把腰杆挺得和木柱子一般直溜,挡在了云盖天的面前。
“瞎胡闹,那你咋不去?”在皮大白面前,云盖天虽说有几分敬畏,但自己身为一镇之长,不能比别人少了气势。
“我在家里杀了猪,蒸了馍,做好了粉条子,等着为他们庆功呢?”皮大白大声说。
“你们就是胡闹,小心把命都丢在黑水沟里。”云盖天不想再搭理皮大白,拉着大妙拧身而去。
“哼!臭官!”皮大白不忘往地上唾了一口唾沫,转身啪的一声把大门关上,吓得老母猪带着一群猪崽子撒腿就跑。
就在第七天的晌午,一阵震天的唢呐声将躺在床上的云盖天和大妙从白日梦中惊醒,两人连忙穿上衣裳,大妙来不及梳洗,云盖天也顾不上了他的石头镜,两人小跑步来到街上,只见从街头上,黄亮亮的唢呐头子高高扬起,激昂的唢呐声和鼓点震的云盖天头皮发麻,他听得出来,这首曲子叫做《得胜归营》,在盘丝镇上已经有些年头没有响起了。他眼睁睁看着队伍从身边而过,在人群中间,金木坐的椅子被八个小伙子高高抬着,身后跟着的每一个人他都认识,他们提着䦆头,扛着铁锨,却没有一个人受伤。
云盖天瞪大了眼睛,等金木等人全部涌进了皮家大院去庆功,他才看到,火烧山带着十来个人背着长枪跟在后面走了过来。
“你们擅自去救人了?”云盖天问。
“镇长,我们才到,他们已经把金木救回来了。”火烧山对他说。
“废物,一群废物,让县里的兄弟都回去吧。”云盖天无奈地摆了摆手。
盘丝镇宽阔的地方是位于镇子中央的一大片土台子,据说,大清朝的时候这里曾是镇南门,如今南门早已不见,只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土台子,约莫三尺来高,上一个登上这个台子的人是一个戴着大檐帽的人,就是他对着全镇的百姓说过,民国啦,以后没皇帝了,把辫子都剪了吧。其实,谁当皇帝不当皇帝,民国不民国的对盘丝镇的人来说都不重要,他们关心的是天年会不会顺当,山里的黑子们会不会又来抢粮。
云盖天让火家兄弟带着木桶,去盘丝河里挑水将土台子仔细洒了一遍,一直到人踩上去不起尘还不粘脚。今天,他要做第二个登上这个土台的人,整整一夜,他都没有睡着,满脑子都是想着如何在这个台子上对盘丝镇的百姓喊话,想到一句自个觉得合适的,就爬起来赶紧记下来,像他这般年纪的人,记忆力宛如头顶的头发一样愈发稀少。他认真穿好长袍马褂,戴上礼帽石头镜,拄着文明棍,那是一根用红木制成,镶着黄铜节的文明棍。是几年前,县里奖赏给他的奖品,说他能够在远离人间的盘丝镇上一住就是半年已经很了不起了,当然也少不了些许故作姿态的话,云盖天觉得自己受之有愧,只能当着县长的面铿锵有力表示,盘丝镇在他就在,盘丝镇那天不在他就以死谢罪。
和云盖天预料的一样,台子扫干净了,却没一个人来,他便将火家兄弟二人叫到跟前,对他们耳语一番后火家兄弟相反朝着镇子两头而去。不一会,几名老汉和老妪被火烧云等人想赶着几头老牛一样,极不情愿的朝台子而来,稀稀拉拉的围了约莫七八个人后,云盖天这才撩起衣襟,在火烧云的搀扶下登上土台,摘下礼帽,深深鞠了一躬后咳嗽一声对着台下的人大声说:各位乡亲,你们我都认得,你们也认得我,咱盘丝镇河滩里的地荒了,没人种了,人人都有了病了,离不开金木了,你们想想,不种地就没粮食吃,没粮食吃就得饿死。几句话下来,云盖天觉得嗓子眼发痒,稍作停顿定睛一看,台下就剩下三个老妪了,一个聋子一个哑巴和一个瞎子,他狠狠的甩了甩衣袖,叫火烧云过来对他叮嘱让他去贴告示,同时又对火烧山说,让明个带上其余的几个人去到金木家去把大门给封了。
太阳照常升起,火烧山第一个来到金木家门外,给左边门扇上贴了一张告示,内容是一会云盖天镇长要在土台子上去训话,去的人,每个人给发十枚铜元。然后又端起瓷碗呼啦啦的在右边木门上刷上浆糊,贴上另一张告示,内容是,自今个起,金木家看病每五天一次,其余时间不开门,并重点说明,他们是代表镇政府来给金木看家护院的,盘丝镇上,少了谁都行,唯独不能少了金木。
等火烧山宣读完两个告示,人群里自然少不了一阵骚动,在火烧山的命令下,几条长枪刷刷的对着天响了枪,震的墙头上的灰都往下掉,院里的金水连忙将已经坐在木床上的金木一把抱起进了屋,插上门闩,透着门缝朝外看。火烧山知道他不能向人群开枪,就示意打开门,然后挡在门口,众人瞪大了眼睛往院里瞅,木床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火烧山趁着空又把大门迅速关上。
“金郎中哪里去了。”人群里终于出现了第一声骚动。
“金郎中天天给你们看病,自个病了。”这句话,是云盖天嘱咐给火烧山的。
“我就不信,他还会病。”皮二灰跳着喊。
“金郎中也是人,镇长说了,盘丝镇上离不开金郎中,得让金郎中歇息好。”火烧云说。
最终人群在谎言和枪声中极不情愿的缓缓散开来到土台子下面。一旁的云盖天连忙登上土台,对着一群歪着脖子,双眼无光的人开始喊话。
乡亲们啊,咱们盘丝镇几百年来都风调雨顺,种啥收啥,可今个,大伙看,河滩里的荒草比人都高了,都成了乌鸦野鸡窝了,你们难道不怕饿死吗?想当年咱们盘丝镇可是著名的古道,骡马成群,通达四海啊,可如今,你们咋就都有了病,还病得不轻,这是我这个镇长没做好啊,大家看病我不阻挡,可不能关了铺子的门荒了河滩里的地啊!
说到此处,云盖天使劲的用拳头砸着自己的胸脯,一脸痛苦,直到把嘴里的一口浓痰砸了出来,噗的一声吐到在地上。
“你这个骗子!”一声炸雷在人群里响起,寻着声,云盖天看到一声雷正站在金水的身旁,高举起拳头。
瞬间,整个人群便骚动起来,叫骂声不断,随之而来的是破布鞋、缠脚布,还有地上的土疙瘩,一股脑的朝台上飞去,云盖天连忙举起双手去挡,一只烂鞋帮子不偏不斜的正中他的嘴巴,鲜红的血顺着嘴角啪嗒一声滴到地上,声音响亮而清脆,云盖天猫着腰捂着嘴下了台,火烧山连忙护着他一溜烟离开,火烧云带领其他的人挡住一涌而来的人们,云盖天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叭叭的清脆枪声。
盘丝镇的天安静的出奇,老母猪照常带着猪崽子列队在盘丝镇上招摇,一只疯狗对着另一只疯狗还在狂吠。金木家大门外的两条告示被众人撕的仅剩了些许灰白的麻纸条,如同起灵时的幡杆一样在做最后绝望的哀嚎,照旧是排着队的人群,依次进了院门来到木床前,金木抬一眼金水就递给一包药,临走再送上“配柴胡”三个字,其实金木不说,大家也都知道,对于配柴胡这件事,全天下都没有盘丝镇的人听的多,用的熟了。
火烧山火烧云这次是动了真格的,他们赶在大家的前面,封上了金木家的大门,拉上枪栓,齐刷刷的站成一排,在距离大门三丈远的地方横着放了几根木椽横在路中央,三三两两的人都被挡在了木椽外面,人越来越多,风老大第一个想要跨过木椽,火烧山毫不客气的端起枪扣动扳机,一声枪响后,木椽被打出一个洞,风老大这才极不情愿地停住脚步。
“今天正式向你们宣布,金木家被封,谁要敢向前走一步,北洼里就有你的新屋。”火烧云在旁边朝着人群喊话。
人群安静了下来,可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去,不一会,水木匠从人群里挤到前面,刚要抬起腿,随之而来的又是一声枪响,他听到,枪子儿就擦着他的脚底板钻进脚下的木椽里,飞溅起的木屑钻进了裤腿,打的小腿生生疼。
“那也不能让我们看病。”崔寡妇挤上前来说。
“镇长说了,过些日子,到县里请个真正的大夫来镇上住着,再说了,你们有病吗?”火烧山说。
“镇长就是个骗子!”喊话的是皮二灰。
“对,就是骗子。”火家兄弟没想到,这些人已经不怕枪子儿了,而他却不能打死打伤一个人。
“往后退!”火烧云带着众人退到大门口,退进了院子,众人跨过木椽,疯了一般的涌进院子。
金水一把抱起金木,朝屋里退去。火烧山一个箭步挡在金水的面前,长长的步枪顶着金木的脑袋上,金木耷拉着眼皮,即使被金水摔倒在地上,也好比半截子树桩一样稳稳当当盘着腿。
“谁敢再上前,我今个就给金木开个瓢。”火烧山喘着粗气。
人群又安静了下来,院里和大门外有所不同,不一会,火烧山和金木等人就被众人给围了起来,大家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们,脚步却没停下来,一会向左一会向右的转起了圈儿,火烧山一会向左看一会向右看,逐渐有些自顾不暇,圈儿越来越小,火烧山感觉到枪托似乎都要碰到人身上了,火烧云连忙让其余人也端起枪,长长的枪杆相互磕碰,半天也没有一支枪能够真正举起来。火烧山的头顶冒出了汗,他紧握着枪使劲朝人群喊话,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听见,直到他的枪托被人猛一拽,枪口便离开了金木的脑袋,还没看清楚,金木就被拖进人群里没有了踪影。紧接着,众人挥舞起拳头,抬起脚片子,朝着几名日常里威风凛凛的人身上狠狠的落下,等他们喘着气爬出人群的时候,一条枪都没有被带了出来。
丢了枪,而且一支不剩的丢了个精光,云盖天比丢了魂都害怕,上头万一要追问下来,那可是死罪,可眼下盘丝镇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只好硬着头皮低眉垂眼前往金木家去索要,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水木匠、皮二灰、一声雷还有风老大等人一人一杆枪,架在了金木家的院墙上,云盖天还没走到跟前,叭的一声枪响,枪子儿不偏不斜的射入到距离他脚下三尺远的土里,云盖天吓得一哆嗦,连忙揽住身边的大妙,站住了脚步,向院里喊话,出来答话的是金水,他告诉云盖天,不会打枪也是一种病,吃了金木的药后,皮二灰他们个个都成了神枪手,枪以后就是他们金家的了,只要云盖天不再阻挠大家求医看病,该是啥就还是啥,如果云盖天要是有了病,觉得那不舒服了,也欢迎来找金木医治。
云盖天真的病了,双眼发蒙,站不稳脚跟,他心里很清楚,若他要让他去找金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大妙在一旁着急皱起了眉头,云盖天拉住她的手,安慰她说,这病要不了命,只是邪气入表,搞点柴胡煮水喝了就能好,可如今上哪去找柴胡去,在整个盘丝镇,柴胡成了每个人的宝,胜过了粮食,甚至是身家性命。
更另云盖天没想到的是,他在床上迷迷瞪瞪躺了三天后的一个清晨,盘丝镇上突然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枪声,难道是有人打进来了吗?云盖天连忙带着大妙等人躲了起来,让火烧云火烧山去街上看到底出现了什么事情。
火家兄弟猫着腰,背起大刀,那是他们剩余的唯一武器了,七八个人沿着墙根儿溜到街上,远远瞧见,前面几个人不断一边跑,一边回头开枪,不远处,皮二灰等人端着枪紧紧追来,显然,逃跑的几个人已经气力不支,一个接一个的倒了下去,直到最后一个魁梧的壮汉被枪子儿击中后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皮二灰等人追了上来,完全不理会那人举起求饶的双手,对着脑袋扣动了扳机后,枪声才戛然而止,皮二灰踢了尸体一脚后扛着长枪大摇大摆的离开。等他们都走远了,火家兄弟等人蹑手捏脚的前去查看,揭掉壮汉罩在脸上的黑布,火烧山认了出来,被打死的便是黑水沟里的土匪头子三黑子,他连忙将此事报告给了云盖天,云盖天闻讯后腾的一下从床上爬起来,眼也不蒙,头也不晕了,他再三确认后,让火家兄弟带人将几句土匪的尸首搬进院里装车连夜运往县上,五天后,火家兄弟顺利返回,带回了县长对云盖天的嘉奖令,与此同时的还有八条崭新的长枪。
云盖天没有直接带人去金木家,而是亲自带着火家兄弟来到黑水沟,这是一条流淌着黑水的深沟,长长的如同一个倒葫芦,口小肚子大,泛着油光的黑水就是从沟底的石崖下渗出,三黑子的老巢就在石崖的一侧高处的台地上。上次剿匪时,云盖天也曾参加过,当时刚一到石崖下,三黑子的人就从上面丢了几个火把下来,点着了黑水,熊熊的火焰让前来的人眼珠子发烫,要想灭火唯一的办法就是从高处刨土下来,也只有三黑子能做到,最后的结果便是不了了之。好在这些年三黑子已经很少出山,被黑水围起来的大片河滩地上,黑三子已经和土匪筑起了土坝,种上了庄稼。云盖天抬头望去,几间石头砌成的石板房就在黑水上方,一条木梯子是通往上面唯一的通道,他和火烧云等人顺着木梯子爬到石板房的门口,屋内一片漆黑,众人搜了一圈,除了堆积成山的粮食之外,并未发现有任何财物,云盖天紧盯着角落里两个大麻袋,他隐约感觉到这个麻袋里的东西肯定不是粮食,麻袋被火烧云打开后竟是满满的一麻袋柴胡,每根几乎都达到小指头粗细,他兴奋地几乎合不住了嘴,连忙让火烧云等人将柴胡抬走,至于那些粮食,云盖天暂时并没有能力将其运出黑水沟,就只能将他当做盘丝镇隐藏在黑水沟里的一个粮库了。
皮二灰是第一个停下脚步看告示的人,在盘丝镇上,也就他们皮家是识字最多的人,更何况,这张告示就贴在他家的大门上,似乎就是要给他看的。他挺直了腰杆,背着那支早就没有了枪子儿的长枪,认真的看完告示的每一个字,上面清楚的写着:从明日起,盘丝镇每个人可以到镇大院里领取三根柴胡。皮二灰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后兴奋的跑进了家门,拉着格小格认真的将告示的字读给她听。
除了金木家,镇大院成了盘丝镇最热闹的第二个地方,人们排着长队,陆续从火家兄弟手里接过三根柴胡后一蹦一跳的如同兔子一样蹦着离开,等到皮二灰的时候,火烧山轻轻的拉住了他在他耳畔说,一条长枪可以换二十根柴胡。二十根!皮二灰兴奋的差点叫出声来,肩上的这根长枪,没有了枪子就是一根烧火棍,别说二十根,十根都行,皮二灰连忙解下长枪丢在地上,领过二十根柴胡后吹着口哨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不到一上午的功夫,八条长枪完好无损的摆在云盖天的脚下,他望着长枪,脸上浮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嘱托火家兄弟,从明个起不发柴胡也不干涉金木看病了。
日头一晃又到了秋里,在金木家门口的人群里,火烧云正在翘首期盼着,终于到了金木面前,他搓着手,极不自在地说,自个想娶个媳妇了,看这个病金木能不能给瞧一瞧,金木抬头看了他一眼,金水递给他一个金色的布包,当听到“配柴胡”三个字后,火烧云便紧紧抱着布袋离开,当天夜里,他小心翼翼打开布袋,和水木匠看到的一样,七彩的光让他还没看清是什么药,就和着柴胡一起喝了下去。五天后,他在云盖天的房子里见到了大妙的妹妹小妙,七天后,他们便入了洞房,这娶媳妇的速度,火烧云是盘丝镇上最快的一个了,少了媒婆聘礼少了八抬大轿,但这种在往日里稀奇的大事,如今在镇上却没有人任何人在乎。
“真有那么灵?”云盖天坐在床沿上,吊着一条腿问火烧云。
“镇长,其实我也说不上来。”火烧云站在一旁,搓着手,屋里就他们两个人。
“灵就是灵,不灵就是不灵,有啥说不上来的。”云盖天站起身,披上了羊皮坎肩,这个时令里,云盖天不知道是盘丝镇上有了寒意,还是自个身上有了寒意。
“镇长,那你看,反正我如今有了婆姨,还怀了娃儿。”火烧云去扶着云盖天将屁股挪到太师椅上。
“放屁,你那婆姨咋回事你不知道?”闻听此话,云盖天有些恼怒。火烧云便不再说话,垂着头站在一旁。“下次去,叫上我。”云盖天又朝火烧云斜了一眼说。
看着火烧云远去的身影,云盖天紧皱着眉头,远处河滩里的荒草已经被风吹干,嘶啦啦的在作着最后无用的挣扎,乌鸦成群在低空盘旋,好比起了巨大的一股黑旋风一般在打着旋儿,日头无力的散发出黄红相间的的光,戾气与邪气从大地升起,无情的去毁灭一个个脆弱而又顽强的生灵,有山间的草木,林间的小鸟和那些沉默、呆滞而又荒唐的时光。
这是云盖天第一次以一名患者的身份出现在金木的面前,身边除了大妙,他没有带一个随从,安静地跟着人移步向前,很快便到了金木面前,云盖天抬头看到,眼前的金木盘着腿,两手交叉着放在肚皮上,一身红红绿绿,长袍短褂,面色苍白,双目微闭,一言不发。
“云镇长,你也来瞧病啊。”说话的是金水。
“以前的事多担待,行医的人可不能记仇啊。”在盘丝镇上,云盖天从没像今天一样对任何一个人点头哈腰。
“镇长多心了,有啥病你给我哥说说,我只负责发药。”金水示意云盖天对金水说自己的病情。
“这,这有些难以启齿。”云盖天用手帕捂着嘴,小声对金水说。
“哎,都是病人,不打紧,不打紧,云镇长你只管说。”金水往后退了一步。
“金郎中啊,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不是我不信你,是我见识短,没见过你这么神的神医,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你也知道,我已娶了七个姨太太,但却没有种出来一根庄稼苗苗,要说是地有毛病,不可能七片地都有毛病,我寻思着,是我这头老牛有了毛病,再不盯紧日子,我就真的啥都种不出来了,今个,就是让金郎中你给我瞧瞧这毛病的。”云盖天话音刚落,金水就递给了他一个红色药包,同时他隐约听到“配柴胡”三个字从金木的嘴中飘出,等他在转睛看到金木时,金木还是耷拉着眼皮一动不动,若不是听到那三个字,眼前的金木和一个咽气了的死人没什么两样。
云盖天决定为金木盖一座医馆,地点就选在他演讲过的那个土台子上,但要在地冻之前完工,就必须要足够的人力和物料,盘丝山上有两人和抱过来的柏木,上头曾三令五申严禁砍伐,云盖天去已顾不了那么多,在他下定决心贴出告示的那一天,盘丝镇上的男人女人几乎都义无反顾的加入到这支队伍中来,带人上山去砍伐木头的事情就交给了一声雷。云盖天望着山坡上,一棵棵的老柏树轰然倒下,被人砍去枝丫,剥去皮肉,仅剩下光溜溜的一根木头后,又被推到山坡下的荒草滩里,一年来没人踩进去的荒草滩被踏出了一条路,野草被人们踩到黄土里失去了生机。云盖天端起铁锨,铲平土台子的第一锨土便是他用力的将铁锨扎进生硬的夯土里,他看到,夯土被撕开了皮肉,渗出殷红的血。水木匠是这项盘丝镇上浩大工程的工头,一根根柏木被他带人削成了房梁、檩条和椽头,撕裂着伤口的黄栌被劈成细条,码放成一堆堆。皮二灰光着膀子,来回于工地和河边,肩膀磨掉了皮他也没觉得有一丝疼痛。
仅仅一个月,一间宽敞明亮的房子从盘丝镇上拔地而起,比起金木家的房子高大气派了很多,柏木散发出的阵阵香气沁人心脾,房门改成了三进,让前来看病的人从东边进,领药后又可以从西边出,金木的那张核桃木床也被替代成了宽大的罗汉床,不仅能坐,还可以睡,蒲团大得可以同时坐上三个人六个屁股,中间还能再放一个火盆。一旁是为金水准备的一个宽大的椅子,以后他就再也不用站着发药了,屋内四面墙壁上挂满了红绸做的锦旗,有华佗在世、救死扶伤、医术高明,还有神仙降盘丝,妙手救百姓等,送旗人几乎包括了盘丝镇上所有人,有风老大、水木匠、皮二灰和格小格,最大的一副是云盖天,被挂在最高的地方,紧挨着他的是火烧云的,上面写的是:送子神仙。这些都是云盖天的七个姨太太花了半个多月才完成的,云盖天在金木面前,已经失去了最后一丝镇长的威严,必须做一名虔诚的病人。
一切就绪后,在九月九这天,金木便正式搬进了新医馆,安顿好一切后,云盖天和金水站在门外,指挥火烧云爬上高高梯子,随着爆竹声响起,解下了牌匾上的红绸子儿,“盘丝大神医馆”几个如同母猪扭过的脚印一般的大字露了出来,云盖天对金水说,那是他亲自写好找水木匠刻的,为了练好这几个字,他练字用的毛笔都染黑了五盆子的洗脸水。远处,一只疯狗对着另一只疯狗还在狂吠,老母猪带着猪崽子队伍列队在看,它不知道狗在吵什么,狗也不知道它们在看什么。
果然,盘丝镇又恢复了往日情形,每天除了找金木看病的人和对吠的疯狗和散步的母猪之外,一切都变成从未有过的和谐。河岸下的藤蔓尸体缠绕在岸边的河堤上,不知什么时候,它们已经钻出河滩,爬过污泥,上了岸。大路两旁的黄土干裂着嘴,张开又合拢,合拢又张开,似乎在不断重复的呐喊。云盖天拄着文明棍坐在了金木的旁边,远远望去,他和金水就好比是神仙旁站的童男童女一样,他看着一个又一个人进来又出去,隔上三五日或者十来八天,同样的人又出现,他们的病症简单而又直接,母牛不怀孕,打铁淬火不准或者是水瓮里出现了虫子云云。在人群里,云盖天也看到火烧云,他已经是第三次来这里了,第一次是小妙夜里睡觉起夜多了,云盖天想着勉强算是个病,第二次来的病是因为乌鸦给他家的阳台上拉了屎,第三次就是绝症了,他告诉金木,自己不想当安民队的队员了,想当镇长。金水照旧为他发了药,也对他说要配上柴胡。云盖天不禁在心里暗自发笑,我这个镇长还在这里活着哩。
“我想,三黑子虽然死了,但是保不准还有四黑子,五黑子,我想把我的安民队的人都交给你管,我也用不着。”云盖天对金水说。
“镇长想的还就是周到,那成,你让他们明个都来。”不出云盖天所料,金水很痛快的就答应了。
云盖天这次没让火烧云去,而是让火烧山带着队,总共7个人,全部到医馆里去,白天在外面站成两排,夜里就换班在医馆周边巡逻。临行前,他将火烧山叫到跟前,凝重着脸,像一个赌徒在下一个并没有十足把握的赌注一样,认真对火烧山叮嘱了一番,望着安民队员们一个个走出大院,云盖天摸着光秃秃的下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远去。
火烧山并没有让云盖天失望,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半夜,4名安民队员抬着金木,其余人捆着金水,趁着夜色进了镇大院,云盖天早就在此等候,看到火烧山的那一刻,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亲自带着火烧山穿过大院打开后门,七拐八拐的来到一个土墙下,掀开石板,将金木金水推进去后,噗通一声又将石板落下。
“镇长,为啥还留着他们。”火烧山低着声问。
“你不懂啊,还不能杀,杀了金木金水,还会有金火金土,先关着吧。”
盘丝镇上突然失去了金木,所有人都像丢了魂一样的疯狂乱撞,有大声嚎哭的,也有不断用头撞墙的还有在地上来回打滚的,云盖天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对大家许下承诺,一定将金木给找回来。
还好,这个初冬并不是很冷,云盖天亲自带着大伙去了附近任何一个金木可能出现的地方,甚至将大山里所有能够看得见找得见的山洞都寻了一个遍,却依然不见金木的一根汗毛。
整个盘丝镇的人失去了金木,顿时都生了病,没有了金木的小布包,他们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全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水木匠斜着身子靠在大门上晒太阳,云盖天去问他咋了,水木匠喘着气说,自己病了,找不到药,怕是活不过这个年了。话音未落,就指着里面一口打好的棺材,拉着云盖天祈求他,说自己无儿无女,若那天死了,就让人装到这副棺材里面,想埋哪就埋哪。
不远处,云盖天看到风老大挑着两只大木桶,吭哧吭哧的朝他走了过来,近了一看,木桶里堆的满满的是牲口的下水,风老大一边用沾满牲口血的手揉着双眼,一边哭着说,自己家的叫驴死了,这些下水是他挑到河里洗准备去洗净。血水抹了他一脸,滑稽而又可笑。皮二灰的背后紧紧的跟着格小格,鸡毛掸子在她手里高高举起,一边追一边骂,一声雷依偎在墙角里用指头使劲抠自己的喉咙,他的声音越来越沙哑,到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两只疯狗也不再吵架,而是如同小两口一样躺在墙角的阳光里,互相舔着彼此身上的狗毛,一头母猪正在用鼻子勤快的供着路边的黄土。
水木匠顺利不但没死成,还顺利的活过了年,只是那副自己为自己亲手打造的雕花柏木棺材却没有卖出去。格小格还追着皮二灰在满街跑。崔寡妇和风老大经过商量后决定两家的地一起种,风老大出力,崔寡妇出驴。
“父老乡亲们,你看咱镇上几个月没有金木,大家不都还好好的么,眼看着就开春了,该下种的赶紧下种,该翻地的赶紧翻地,地再不耕种,恐怕就真要变成荒滩了。”云盖天在这个冬里,没有离开盘丝镇一步,也没有去看七个老丈人和丈母娘,以及记不住也数不清的二丈人三丈人和数不清大舅子小姨子等人。
“哎,都没子儿了,不知道种啥。”人群里,文不平嘟囔着。
“乡亲们,我知道你们操心,你们想想这一年来,庄稼子儿都让你们给吃光了,再下去,恐怕咱们大家都得啃树皮了。”云盖天说到激动处,拿文明棍不断的在地上戳,身后那个“盘丝镇医馆”牌匾上的灰噗嗤嗤的落下来,撒了他一后背。
“可我们不能没有金木看病,种地这病好不了。”尖尖的嗓门儿,云盖天听得出,那是崔寡妇。
“哎呀,大家就别提金木了,金木那是天上派来的神仙,他飞升了。”云盖天连自己都没想到,居然能编出了这么个连自己都没法相信的鬼话。
“金木啊!”人群里突然哭泣了起来,紧接着,所有人一个接着一个的跪倒在地,三叩九拜起来。
“大家别哭了,飞升成仙那是好事,我们给他塑个金身好不好,以后大家就烧香磕头,想怎么拜就怎么拜。”云盖天没想到,自己的鬼话居然奏效。他立即上前扶起水一声雷,让明天就带着人给金木塑像。
一声雷不仅嗓门大,还是盘丝镇上唯一一个会捏泥人儿的手艺人,只是民国了后,他就再没捏过,既然云盖天对他委以重任,那他就决不能够辜负了大家的期望,更不能忘了金木多次为他医病的大恩大德。
“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啊!!!”云盖天没想到,盘丝镇上的人居然会如此的拥戴他。
三月间,河滩地里的荒草终于被完全除掉,隐约呈现的田埂说明了这些方块田地的主家,大家都回归了往日的生活,迎着朝阳出去,披着彩霞回家,虽然某些家户连粮食子都被吃了精光。云盖天命火烧山带人从黑水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粮食运了出来,按人头发了下去,不论种什么,总归在祖祖辈辈养活着盘丝镇的土地里都撒了种。云盖天的心也逐渐放了下来,当他看着庄稼苗挤破了黄土,露出了嫩绿的尖芽的时候,才在一个夜里将火烧山叫到跟前。
“烧山,那俩人咋样。”云盖天压低声音问他。
“镇长,都活着哩,几个月了没见啥光,雪白雪白的。”火烧山说话的时候,云盖天总觉得那个地方有些怪怪的,可又不知道怪在哪里。
“今个晚上,后半夜,拉出去处理了,记得别用枪,用刀,打枪声大。”云盖天低声对火烧山说。
“行,镇长,你放心,坑我都给他们想好了。”火烧山嘿嘿的笑声,让云盖天后背阵阵发凉。
“别埋太浅,镇上疯狗多。”云盖天还是有些不放心。
“镇长你放心,最少两丈深。”火烧山把胸脯拍的啪啪响。
就在火烧山推门出去的时候,大妙从外面走了进来,盯了火烧山一眼,火烧山也盯了大妙一眼。。
“我老了,胡思乱想呢?”这一夜,云盖天又睡不着觉,等到下半夜了,他估摸着火烧山快回来了,就披着衣裳溜下床,将大妙一个人留在床上,然后去找火烧山,同去的人说火烧山已经回来,去找镇长报告去了。
等云盖天再返回来的时候,他见火烧山一个人正站在门口,一天宽宽的门缝能够钻得进去一个人。
“报告镇长,已经处理了。”火烧山小声说。
“你带我去看看。”云盖天对火烧山说。
“镇长,啥也看不到了,我把他扔河里了,一人绑上了一块一百来斤的石头。”火烧山比划着石头的大小,云盖天却惴惴不安。
“让你埋,你咋扔河里。”云盖天在责怪火烧山。
火烧山不再说话,生米已成熟饭,云盖天也没法儿,只好生气地摆摆手,转身钻进了房子。
“云盖天,你个老骗子!”天刚蒙蒙亮,云盖天就听到院里传来一阵嘈杂声,紧接着,鞋帮子,缠脚布条子、还有石头蛋子噼噼啪啪的砸在他的门窗上。他连忙胡乱穿上衣裳,已经顾不得戴上眼镜和礼帽,他想叫醒身旁的大妙,一转头,大妙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起床离开了房子。
云盖天慌乱的来到门口,隔着门缝,他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簇拥着一个人,正端端正正的坐在木床上,脸白的如同大葱帮子,身上的红黄绸子显然是刚刚换上去,云盖天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瞪大了眼睛,没错,那人就是金木,在人群的外面,火烧云和火烧山带领着几名安民队员握着枪,脸朝着云盖天。
云盖天轻轻的打开门,摆着双手,喊着:乡亲们,你们听我说。话音未落,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的朝他倾泻而来,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片子不偏不斜的砸中他的脑门,云盖天脑袋嗡的一下,就歪着身子倒在地上。他无力的呼喊着火烧云、火烧山的名字,但却模糊的看到,火烧云和火烧山朝他笑着,小妙挎着火烧云的胳膊,大妙挎着火烧山的胳膊。
一块砖头飞了过来,又给了云盖天狠狠一击打,他伸出的手无力垂下去,人们还在不断朝他扔东西,透过眼前的血水,他看到他们嬉笑的转过身,抬着金木呼喊着出了院门。
院子里,两只疯狗呲牙咧嘴的对着彼此狂吠,一头老母猪带着一群猪崽子正列队看着它们,它们不知道它们为什么狂吠,它们也不知道它们在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