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我们跑了一整天,一直到夕阳时分,我们还在追赶,河滩上的小石子被踢出很远,河面上波光粼粼,泛着红斑,我们跑进了一片园子,里面种着不少向日葵,我跑累了,喊他坐下,他扯过一盘圆圆的向日葵给我剥葵花籽,他手上沾满了植物的汁液,拉着我说:以后放假都来玩,行吗?我嚼着很嫩的葵花籽,向他点头。
小院内住着十来户人家,我很小就和张鹏相识,他就住在我家对面,我们一直形影不离,升小学时,我们俩分到不同的班,他哭闹着不肯去学校,后来还是老师服了软。在一个班后,我们一起吃饭、一起上学,他总有讲不完的故事说给我听。
他的成绩较我好很多,老师总夸他聪明,每次提到我时,老师脑海里就会浮起一个喜欢流鼻涕的小孩,据他们所说,鼻涕多的孩子也是比较聪明的,儿时,我对此深信不疑。
当时,只考数学和语文两门功课,他几乎每次考试成功拿下“双百”,我努力忘记自己的分数,放学时,母亲失望地看了我一眼,我走在后面,没好气地瞪着张鹏,甚至心里生怨,“每次和他玩闹,我跑在前面总会等他,他考试为什么不能等等我?”
我一路耷拉着脑袋,回家以后,涕泗横流,我甚至生出个想法:明天起床后,不喊他上学,故意让他迟到。
后来进入大学,有两个舍友是发小,他们小学时期就是死党,本以为高考后会各奔东西,最后却破天荒地分到了一个宿舍,头对头睡了四年,看着他们令人羡慕的友情,我想起了儿时的玩伴,我已经和他失联将近十年。
那天刚吃过饭,张鹏和我一起伙同院里的孩子玩捉迷藏,可惜我猜拳输给了大家,不甘心地第一个去做了“警察”,我在我各种威逼利诱下,把他们一个个揪了出来,可始终找不到他,十多分钟后,我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抬头却见张鹏站在我数数的地方,笑盈盈地望着我,我诧异地开口:鹏鹏,你躲哪里呀?他不说给我,还冲我做了鬼脸。
轮到我做“小偷”,另一个孩子闭眼数数,张鹏扯了扯我的衣角,示意我跟着他,他把我领到一棵树下,我那时就明白了,他很聪明,我们都狠命在地面搜索,少有人会往天上望。
几次失败后,我满头大汗,压低声告诉他:鹏鹏,我不会爬树呀。
眼看时间就到了,张鹏从树上一跃而下,我踩着他的手和肩膀把身体费力地挪到树上,挑了个粗壮点的树干,死死抱住,他拍拍手上的土,就像小说里的武侠高手,使出“梯云纵”的功夫,转眼蹲在我的眼前,伸出食指放在唇边,我赶紧让呼吸都变得安静。
树下那孩子睁开眼后,一溜烟寻向他处,压根就没有抬头望天的意识,那小孩来来回回几圈下来,可始终找不到我们,我正暗暗窃喜,怎料,张鹏脚下一滑,将摔下去,所幸,一根枝干勾住他的衣角,他整个人悬在半空,我俩的踪影已被发现。
他够不到树干,无处借力,危险关头他睁大眼睛望向我。
现在,也记得很清楚,他的目光,有点害怕,又带些希望。我那天没有拉住他,或者说我没有去拉他,我怕极了,我用目光丈量自己和他的距离,我估测摸不到他伸出的手,但如果我再向外爬一些,应该可以。
现实没有给我太多时间,在我踌躇不定的顷刻间,树枝和他的衣角率先做出了选择,他重重的摔在地上,灰头土脸,我惊慌失措地望着枝丫,一截短短的衣角正随风招摇。
他一路上轻拍我后背,安慰和我无关,不必自责,那天晚上回家后,我隔着门板也分明听得清楚,他母亲训斥他,为何昨天买的衣服,今天就变成了破烂。
第二日赶上周末,他照常和我玩闹,绝口不提昨天的事。那次我们跑了一整天,一直到黄昏,云朵蘸满了夕阳,我们在河滩发现一大片向日葵,他体力很好跑在前面,我追他不上,就骗他说累了,想坐着休息,他扯过一盘圆圆的向日葵给我剥葵花籽。
夜色渐浓,我们揣着满满一兜的葵花籽赶回家,晚饭吃到一半,我听到屋外的哭声,声音愈来愈大,最后演变成嚎叫,院里的邻居们闻讯聚在我家对面。
挤过重重人群,我来到他家门前,眯眼透过窄窄的门缝向里望,我看见傍晚时分,我们剥好的葵花籽撒了一地,被屋内慌乱的脚步碾成泥浆,张鹏在一旁,满脸泪水,就像上次我们出去玩时,他站在雨中的样子。
父亲扯着我的衣领,严厉地让我回家睡觉,我离开时,瞟见屋内床上,有个面容可怖的女人,口吐白沫,兀自抽搐。
回家后我钻进被子,脑海里,那一帧画面挥之不去。父亲抱着张鹏送到我的房间,张鹏的眼泪就像胶水一样,堆抹在眼框周围,紧紧粘住眼帘,我把身体往墙根处挪动,匀出一些被子,把他包裹进来。
他背向我,不停抽泣,喉咙里颤抖地吞吐着一些字,断断续续的,我都没有听清,我从身后探出小手,轻轻地揽住了他,他始终没有回头,他或许感受不到。
等我满带倦意打开睡眼时,他面向我,眼角还有昨夜残留的泪痕,他呆钝地盯着我看,不言不语,忽然屋里进来个男人,和我父母低声交谈,走进我的房间,他赶紧闭上眼,男人把他抱在怀里,他抖动着睫毛在装睡,婴儿似的样子。
后来得知,男人是他的小叔叔,他母亲在那晚突兀地离开了,就在他回家的前一个小时,母亲还搅着锅里的饭,嘴里不停嚷嚷:“死孩子,又跑去哪里鬼混。”
他抱着小人书,嘟囔着不肯回话,母亲一边擦汗,嘴里还唠叨个没完,他全然听不进去,思绪早已随书中的人物神游天际,过了许久,听不到母亲训斥的声音,他捧着傍晚时剥好的葵花籽去求原谅,想着一会低个头,认个错,母亲准会心软消气。
屋里飘来饭菜烧糊的味道,伴随闪进瞳孔的是,格子衬衫的母亲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痛苦抽搐的样子。
手里的葵花籽洒落一地,他的哭喊声引来父亲和邻居,杂乱的人群涌入小屋,邻居阿姨用手紧紧按住他的眼睛,把他脑袋箍在怀中,他甩头反抗,嘴里一声声在哭嚎。
他母亲多年前患上一种很坏的病,父亲被迫丢下手里的麻将和纸牌,领着妻子辗转颠沛于大大小小的医院,几年下来,家里积蓄见底,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药,给母亲当作饭吃,可她眼里却常染血色,不见好转。
我再见到他时,是个冬天,他用一条肥大的围巾把自己缠得密不透风,我们和往常一样,一起吃饭,一起上学,只是他总低着头,很少说话,或许是肚子里的故事说完了。
一次课间,我递给他课本时,听到他在小声抽泣,我悄悄贴在耳边问:怎么了,他却告诉我,只是感冒,鼻子不通气而已。
妻子的突然离世不知是打击到了张鹏父亲脆弱的灵魂,还是说,他早想丢掉自己的责任和身后这个不断烧钱的药罐子,反正,人们看在眼里的是,他没日没夜地泡在麻将馆,趴在矮矮的方桌上不亦乐乎,偶尔还和麻将馆的女老板开上几句没皮没脸的笑话,后来更是直接娶回了家,目的是互相扶持,走完余生。
和原配夫人不同的是,麻将馆的老板娘身体健康,走起路来也是步履摇曳,最最关键的,当属不反对男人打麻将,有时候凑不齐人,她也地撸起袖子上场子大杀四方。
老板娘离过婚,还带着一个女儿,小姑娘比张鹏大不了几岁,领回家的那天,张鹏父亲指着那对母女,拍着张鹏后脑豪气地说:“这个喊妈妈,这个喊姐姐”,张鹏憋了好久开口喊了声“姐姐”,然后,板起嘴夺门而逃。
张鹏父亲赌术不知如何,但出手极为大方,当然这也只限于对那对母女,还没娶回家的时候,就常常把赢的钱分给她们,美其名曰付的是茶水与饭钱,一来二去,干脆留在麻将馆过夜,这样节省时间,方便早上洗过脸后直接投身于事业。
周五那天,老师让买练习册,放学后张鹏去麻将馆找父亲,他老爹横着张臭脸,嚷着:不是才给过你钱吗?张鹏小声解释:是学校让买练习册。
他父亲骂道:念那破书有屁用,人家谁谁谁家的小孩出去打工,每个月还能给家里寄点钱,你就知道吸老子的血,跟你短命的妈一个样。张鹏不言语,他父亲意识到自己说得过火,缓了口气道:这圈儿赢了给你。
只见父亲盯着麻将牌,权衡再三后,丢下一张七饼,“一炮三响,一炮三响!”张鹏听不懂牌桌上这话的意思,只见父亲转身,五官凹在一起,重重赏了自己一耳光,骂道:都怪你晦气,滚蛋!
我慢慢和他越走越远,并按照社会上大多数人的方式存活,按部就班地读完小学,初中,高中,再升入一所大学,学着些乏味的知识,过着不痛不痒的日子,或许以后,再找个普普通通的妻子,不一定最爱,但应该合适,然后日复一日,直到停止呼吸!
总感觉随着年龄增长,丢失了很多东西,我越发的感到无力,对一切事情不再那么上心,我恍惚地对待生活,生活也狡黠地欺骗我,经过多次思索,我发现自己丢失的是“认真”,是一种对待一切的认真。
我的生命里,曾有过那么一个时期,对生活有着真正的触摸,我对待每个人,每件事,每种感情都是固执而认真的,虽然它们在当时我的眼中很简单,可简单背后有着无法磨灭的深刻。
寒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走过一个路口,张鹏拉住我,面无表情地说:你知道哪里能打工吗?我不想读书了,我感觉我爸说得对,读书可能也没用。
当时,年幼的我想不到什么有力的语言反驳他,他歪头安静地看向我,看路上的车呼啸而过,看地上刚落的雪被碾成黑泥。
隔日课上,语文老师指着练习册上的题,给我们讲了一个字“九”。
据她所讲,九是阳数,九是所有一位数中最大的数,古代的皇帝叫做“九五之尊”,所以,“九”是一个极好的数。老师在台上讲得神采飞扬,我回头去看张鹏,他正趴在桌上埋头大睡,如果我是老师,那天我一定不去怨他,也不让他去外面罚站,因为张鹏母亲就在九月离开人世,正是老师口中最好的时间。
麻将馆的老板娘登堂入室后,就立下一堆家法,唯一要守法的人只有张鹏。他越来越少和我出去玩,听他说家里总有干不完的活等着自己,他也不太喜欢那个没有血亲的姐姐,因为每次起了争执,赢的人总是她,老板娘自然向着自家孩子,那小姑娘小嘴一嘟,父亲还会纵身操起凳子腿教他一些“仁义礼智信、百善孝为先”。
有次周末去喊他,老远的距离就听见老板娘那刺耳的声音,完全不同麻将场上那般吴侬软语,她在屋里气吁吁发作:你咋不出去被车撞死?
张鹏从屋里逃出来,他看到我后,就只望了一眼,不浅不深,然后弯腰往铁桶里拾煤块,等铁桶装满时,他两只手变得乌黑,吃力地抱起铁桶,用头拱开厚厚的门帘,我突然心底泛酸,想去帮他,可没等我驱动自己的身体,他已经消失在我眼前,朝着屋里而去,朝着温暖的火炉而去,朝着那包围自己的诅咒而去。
或许是我运气不好,我在西安呆了很久,从没找到一家合适的理发馆,每每被发廊斑斓靓丽的门头吸引,鼓起勇气将脑袋交给陌生人,他们身穿燕尾服,精悍利落的外表却掩饰不住自己的手残,有几次我盯着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失望透顶地对发型师说:你还是给我直接剃个光头吧,我一会想去医院做个脑电图。
我生气地盯着那颗光头,感觉这不是一个新时代青年应该有的样子,虽不求做个时尚浪头的弄潮儿,可也不能常一副刚从监狱被放出来的模样。
那年春节,我刚回家,母亲就催我去剪头发,我不情愿地答应,屋外飘着小雪,我走马观花地瞎逛,走到桥头的一家理发店,站在外面踌躇好久,它的门头灰暗至极,给人好不放心的感觉,我还在犹豫,玻璃门推开,一个套着围布的人喊了我的名字朝我走来。
“鹏鹏,你胖了。”我说。
他回话道:“你长高了,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他又问:“想剪头发吗?”我憨笑着点头。
他笑着说:“我给你剪,让你看看我的手艺。”他温暖的笑脸像一株向日葵,他向阳而生的韧劲,是我生命匮乏部分,他身上的磨难我承受不来,我早已被磨平棱角,习惯了被动与无可奈何,但他好像一直停留在奔跑的那天,变成了向日葵追逐太阳。
我跟随他走进店里,在镜子前,他手持剪刀认真切断我的每一撮头发,我注视着他的脸,他不会注意到镜子里一张平静外表下翻涌的内心。
当他用海绵擦去我后颈的碎发时,我才注意到自己,我必须承认,很惊喜,短短时间里,他用简单的工具把我脑袋雕琢得很合适,不是时下流行的那种个性张扬的发型,但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眉清目秀。
那天我们聊到了深夜,我问他:现在买房子了吗?刚说完,我就后悔了,怎么张嘴就是这么俗气的话题,那样的自己就像我最讨厌的人,他没有在意,冲我摇头,我为稀释自己的唐突,连忙又问:有女朋友了吗?有喜欢的人吗?他很紧张地望了一眼店里正给客人洗头的姑娘,自嘲道:还没敢表白,怕她不会答应。
我听后,不知是脑子哪根弦搭错,冒失地推他到那女孩面前,等她忙完了手里工作,大大咧咧地冲她说:他很喜欢你,你愿意做他女朋友吗?
那女孩低头,羞红了脸,张鹏慌张地看着我,眼里有质问和埋怨的神色,突然,飘来一个字,声音低低的,但听得清楚,那女孩轻轻地“嗯”了一声。
几个月时间,我的短发已经养长,我专程请了一天假,驱车穿过中心街,穿过包茂高速,穿过茶坊正街,停在过水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