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能人。黄胡子望着山顶的夕阳,缓缓说,语调不高但却流露出敬佩与骄傲。
1992年,我们一起来到这里,那时沮河两岸都是苞谷地,一旦到了秋里遭遇洪水,就变成了烂泥滩。我们就住在河边用石棉瓦搭建的临时房内,夏天漏雨,冬天漏风,尤其是那种花脊背的蚊子,被叮一口,奇痒难忍,有个工友,晚上睡得太沉,早上大家去叫他上工,发现他一动不动昏了过去,掀开被子,全身被叮了十几个大包。周建业当时就睡在他边上,见状后连忙胡乱披上衣服,水都没喝一口就跑到后山上,不一会他就不知道从哪里弄得几株有肥厚叶子的草药,放在碗里捣成稀泥后抹在那名工友身上。说来也神奇,没几分钟,那名工友就睁开了眼睛,大家悬着的心也放下来。周建业说,那草药叫蝎子草,专治蚊虫叮咬。从此后,大伙就捡来几个漏水的搪瓷盆子种上蝎子草。周建业却说,治固然重要,但是防更重要。在他的带动下,下班后,大家都带上镰刀上山去割艾草,拧成草绳晒干,晚上睡觉的时候点着,不光花脊背蚊子,还有那种大长腿的黑蚊子都很少能够来到大家宿舍了。
黄胡子顺手从旁边折了一株灰白色的野草,我认识,那便是艾草。
周建业可是第一个机床操作手,黄胡子接着说。
几年后,矿上引进了第一台车床,谁都没见过这么神奇的东西,厂家简单交代几句后就走了,剩下一群有一身蛮力的工友们面对新设备老虎吃天难以下爪,目光齐刷刷地聚在周建业的脸上。因为大家都知道,在来矿上之前,他是他们村里接受过培训的一名拖拉机手,既然能开拖拉机,那么操作这个机床应该没多大问题。大伙是这么想,但周建业却连忙摆手,说机床和拖拉机是两码事,虽然都是铁造的,但构造不一样,作用也不一样。可不论他怎么说,大家还是不约而同地举手,将他选为矿上的第一名机床操作工。当时他就伸手去挠头,可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台机床的第一个主人,肯定是他周建业了。有天半夜里,周建业的被窝里露出了光,掀开被窝,他正在被窝里正打着手电一个字一个字在看机床操作说明书。第二天,周建业一个人就悄悄来到车间,找来一截废钢筋,按照说明书一步一步地进行操作。当他接通电源启动机器,那半截废钢丝在车床的高速旋转下变成了一段丝杆,周建业如获至宝,一直将那截丝杆放在自己的床头。前几天去他家串门,发现那段丝杆被他罩上一个玻璃罩,就放在进门的地方,很神圣的样子。
他还是个好人。黄胡子的胡子今天被剃得非常干净,看不到一丁点胡子茬。
前些年,一名工友的孩子被检查出了重病,单位组织大家捐款。那几天,周建业说家里有事,回家休假去了,等他回来时候,捐款都已经结束了,周建业便发起火来,责怪大家没有将捐款的事情告诉他,发完火后,他又联系到那名工友。总之,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每次去灶上打饭都挑最便宜的菜,一直到了下一个月,他又回老家去了,几天后大家才知道,他在老家病重的年迈老父亲去世了。当时大家的心头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在葬礼上,那名接受过他捐款的工友非要和周建业一样,为逝者披麻戴孝,但是却被周建业严厉拒绝了,那名工友哭得像个泪人一样。又过了几个月,那名工友将已经康复的孩子带到矿上,那是一名高高瘦瘦的男孩,他带着孩子要跪在周建业的面前,周建业连忙搀住他们,将那名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当时,我的眼睛一直发酸,也没忍住。
黄胡子不好意思地说。前年冬天的时候,有天夜里,周建业下了二班,大概也就十点多吧,雪非常大,他一个人弓着腰往家属区走。大概走了有一半吧,脚下不知道是啥东西将他绊了一下,周建业低头一看,原来是个倒在雪地里的人,不远处,一辆摔倒在地的摩托车几乎被雪完全覆盖。他连忙蹲下身子,冒着严寒,想把那人给扶起来,但那人却一动不动,周建业一边叫着他,一边蹲下身子,使足了劲,将那人背了起来朝着医院的方向跑去。这中间大概有两三公里的距离,周建业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几次都差点滑倒在地,整整一个来小时才到医院,医生也不认识对方,周建业就自己掏钱垫付了医药费。不放心的他在医院冰冷的长椅上坐了整整一晚,直到伤者苏醒过来他才算放心,可伤者却说,自己的家在很远的地方,因为积雪,家里人暂时过不来。周建业二话没说,拉着他的手让他安心在医院养病。从第二天起,周建业便每天去医院送饭,并将自己一年的存款全部拿出来交了医药费,大家知道后,都劝他别冲动,即使要交医药费,也得让对方写个欠条。周建业却说,人和人之间就要相信,不需要那些形式。就这样,一直到第二年开春,雪化了路开了,伤者的家人才来到这里将人接走。走的那天,对方将周建业拉到他们家人中间最醒目的位置,站在一起拍了一张全家福,那张照片就在周建业家里的相框里。
他和我在一起工作了30年了,都老了。黄胡子习惯性摸了摸下巴。你真的是一脸黄胡子吗?我问他。
这个等明天你就知道了。黄胡子没有回头,望着远处的群山,眼里充满了温情。
周建业在哪?我突然很想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