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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号煤矿刘文升小小说——灵爷

时间:2021-06-19 来源:黄陵矿业集团 分享:

“灵爷”其实不是真的爷,是出于对上了年纪的人的尊敬,才唤他一声“灵爷”。

“灵爷”的叫法是明面上儿的,是被逼得没办法时才这么叫的,背地里人们都叫他“灵娃”。“灵”的音在陕西话里是平声,听着有点儿像“0”。

黄陵店头的七里镇白石村不算太小,但没有哪个小孩儿敢理直气壮地站出来说自己不害怕灵娃的。灵娃就像奶奶常哄骗不听话的小孩说的“黑脸人”“毛猴”“妖怪”,是一个恶魔似的恐吓,谁家小孩儿不听话了,大人就会拿“灵娃”来吓唬他。有些胆小的一听“灵娃来了!”总是着急忙慌地把筷子碗一扔,“噌”“噌”两步小跑,爬上炕拿褥子蒙住头,跪在炕沿上,撅着屁股,捂住耳朵,一动也不敢动。隔好半天,才肯把褥子松开,露出小半颗头,惊慌地问:“灵娃走了没?走了没?”

“灵娃”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小孩们听到他的名字就仿佛看到了真人,瞅见他那凶神恶煞的眼睛。灵娃身形矮小,方脸盘,皮肤黝黑,下巴和脖子粘连在一起,走路一瘸一拐的,那是他天生的缺陷。他的表情总是严肃,脸颊被寒风吹得泛着微紫,深深浅浅的皱纹布满了他的面庞,像极了他生活得这片土地。他一年四季几乎一个样儿,一身黑蓝粗布衣服,一双黑色老布鞋,从冬穿到夏,无论严寒,无论酷暑。

灵娃的目光锐利,看什么都是恶狠狠的模样,即使不说话也透着一脸煞像。他下地放牛,手里总是掂一把细长的镰刀,小孩儿们还没走到他跟前,远远地瞅见他,心上就开始发毛,头也不敢抬,双腿发抖,满脑子就一个字:跑!

灵娃气定神闲,看似低着头,其实眼睛一斜,把什么都看得清楚。他一手拿镰刀,一手举着粗布鞭子潇洒地往牛屁孩上甩两下,“啪”“啪”几声脆响,嘴上还带着“呦、呦”的吆喝声,仿佛那动静就是耍给孩子们看的。假如你壮着胆偷偷瞄上他一眼,不想有目光接触,只听得他厉声一吼:“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碎怂皮揭了!”在场的小孩儿哪个不吓个半死,哧溜一下拔腿就跑,一眼不回头地落荒而逃。

因为有了这么个“厉害”的人物,谁也不敢再张狂了。偌大的村庄,我们几乎是自觉圈地,灵娃出现的地方,我们绝对避而不见,或者干脆不去。要是真一不小心碰见了,也是极晓得分寸:即刻谦虚地把头低下来,眼睛闭紧,背过身去,心里默念“灵娃看不见我,灵娃看不见我”,只要我看不见他,他就看不见我。要是正在窑背上打沙包或者玩弹珠,远远看见了他,也是绝对玩不下去的。上一秒还劲头十足,欢声笑语,下一秒就立刻一哄而散,一个个仿佛见了瘟神一般,什么也顾不得,四散而去。

我们这么怕他,恨不得永远见不着他。我爷爷却把他叫到家里来。爷爷是村里生产队还吃“大锅饭”时候的一村之长,听爷爷说:“灵娃和奶奶一样,是饥荒时,从河南逃难来村里的,都是为了一口吃食,人其实不差,就是因为瘸,打了一辈子光棍。”

灵娃一进院子,我就往奶奶身后躲,心里疑惑着“爷爷真不怕灵娃么?”爷爷把灵娃叫到跟前,叫他坐着喝茶抽旱烟,不紧不慢地跟他谝起闲传:“你看你把娃儿们吓的,娃们见了你不躲都不行,我这孙子给我都念叨几回了……以后再不准吓娃了!”灵娃听完,紧了紧眉头,露出一丝恭敬地笑,声音厚直:“唉,也不是想吓唬他们,就是逗这些娃们玩呢……”我站在窑门后头惊呆了,原来灵娃也会笑?灵娃竟然也会笑!

那一天,破旧斑驳的炕头上的小方桌前,爷爷和灵娃谝到后晌才散,阳光透过窗户纸照进窑里,照在灵娃有些活泛的脸上,显得从容暖和。我诧异地躲在门外头,听着,看着,心里的疑云慢慢散开了些——也许灵娃并没有那么可怕。

过了两天,灵娃又甩着鞭子赶牛去了,爷爷说:“灵娃恓惶,也没啥地,就靠这几头牛给队里打打零工过活。”

他似乎专门要让人们怕他,才能阻止别人对他的讥笑。

“灵娃要打人呢!灵娃手里的鞭子可不长眼……”长大几岁的我也不忘灵娃长灵娃短的叫。爷爷说:“你不能叫灵娃,你得叫他灵爷……”我沉默了半晌,点头应了声“哦,知道了”。

在路上再碰见灵爷,他还照旧吓唬小孩儿们——他最忌恨他们直呼他的名字。顽童们“灵娃来了”“灵娃来了”的尖声尖语,充满惊恐与不安,好像每一个字都在嘴边打颤,但却非要把它说出口。传入他的耳朵,他便又是往日那一副样子:“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碎怂皮揭了!”

他有时也吓唬稍大点的我,但他不知道,我已经没那么怕他了。我记着爷爷曾说过的话:“说到底他也是个苦命的人,这人哪,面相上的好坏不是个人儿能做主的?”

2003年,爷爷走了。对灵爷恐惧的真正消解,是在他的葬礼上。

他生前是一个那么让人怕的人,或许他想让人们怕他一辈子吧。他的丧事办的很风光,那些平日里怕他怕得要命的孩子们把他家门口围了个圈,而他,静静地躺在喧闹的灵堂里,没有妻儿,没有子孙,只有村里一群朴实的大叔大婶们,也许从现在开始再也不会有人害怕他了。

渐渐地,他被人们遗忘了。没有人再拿他来吓唬小孩儿,没有人再谈论他的长相,也没有人再数说他的恓惶。在七里镇这片后工业的村落之间,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为人忌惮的小人物了。他的故事随着时间流逝逐渐被湮灭了。村旁的半山上,是他曾经住过的土窑洞,他赶牛的鞭子还靠在院子一角,那根拴牛的木桩上,似乎也与世无争般地“哞”“哞”地叫着……

后来,我常常想,我们其实并不怕他。让我们心生畏惧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过于“厉害”的外表,那个伪装出来的想要让人远离他的皮囊,而这个人的实在,恰如一根饱满的苞谷,朴素、殷实,却又在偌大的庄稼地里异常孤独。那大抵就是他卑怯和拘谨的缘由吧。(刘文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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